泡泡(3 / 3)

外麵響起汽車喇叭,陳星北在阪本的陪同下滿麵笑容地走進門來。嘎子和小丫這時才相信渡邊的話是真的。自從球艙誤入日本領土之後,他倆已經做好八年抗戰的準備,打算把日本的牢底坐穿,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親人。兩人欣喜若狂地撲上去,抱著他的脖子打轉轉。小丫眼睛紅紅地說:

“爸,他們欺負我!今天有個壞蛋罵我們是支那人!”

陳星北沉下臉:“是誰?”

嘎子不想說出“壞蛋”的姓名--不想把這件事和遠山正瑛連起來,隻是說:“沒事的,我已經把他臭罵了一頓。”

渡邊咳嗽一聲,尷尬地說:“陳先生,我想對令媛說的情況向你致歉……”

“還是讓我來解釋吧。”阪本打斷了他的話。剛才在路上,他和陳星北已經有了足夠的溝通,現在他想以真誠對真誠。他轉向兩個孩子,“我想告訴你們一個內幕消息,你們一定樂於知道的:你們今天見的那兩個人並不是遠山正瑛的後人。”

渡邊和西澤大吃一驚,沒想到阪本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捅出了這個秘密。嘎子則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阪本的話意:“冒名頂替?那倆人是冒名頂替?哈哈,太好了,原來如此!”他樂得不知高低,對阪本簡直是感激涕零,因為這個消息使他“如釋重負”,“我說嘛,遠山老人咋會養出這樣的壞鳥!”

陳星北喝道:“嘎子,不要亂講話!”

嘎子伸伸舌頭,但他看出舅舅並沒有認真生氣。真正生氣的是西澤明訓,但在場的人,除了渡邊外,沒人知道那個“壞鳥”是他養出來的,這會兒他不大好出頭,便強忍怒氣沒有說話。渡邊隱去唇邊的笑容,裝作沒看見。阪本誠懇地說:

“日本民族是吮吸著華夏文化的乳汁長大的,日本人應該銘記這種恩情。”

陳星北扭頭看看嘎子,示意他做出適當的表示。在路上,阪本已經把嘎子說的“知識產權”作為笑談告訴了他。陳星北覺得嘎子這些話不太合適。其實不必他來催促,嘎子是吃不得捧的人,立即表現得比阪本還要大度:

“言重了,言重了。中國也吮吸了好多國家的乳汁,像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而且後者最初是通過日本做中介,我們也該銘記這一點的。”他嘿嘿笑著,“我今天那些漢字片假名的胡說隻是氣話,你們別當真。”

屋裏的氣氛緩和了。小丫偎在爸爸身邊埋怨:

“我媽為啥不來看我?哼,一定把我給忘了。”

陳星北笑道:“你們困在泡泡裏那七天,你媽急得把半條命都丟了。後來一聽說你們跑到衝繩了,她便頓時鬆了一口大氣,還說:給小丫說,別急著回國,趁這機會好好逛逛日本,把日語學好了再回來。”

嘎子和小丫都急忙朝他打眼色,又是擠眼又是皺眉。他們在心裏埋怨爸爸(舅舅)太沒警惕性,像“困在泡泡裏”、“七天”,這都是十分重要的情報,咋能順口就說出來?兩人在這兒受了三天審訊,滿嘴胡諞,一點兒真實情報也沒露出去。這會兒雖然屋裏氣氛很融洽,基本的革命警惕性還是要保持的呀。陳星北大笑,把兩個孩子摟到懷裏:

“我受國家委托,來這兒談這個課題的合作研究。喂,把你們那七天的經曆,詳細地講給我們聽。你阪本爺爺可是世界有名的研究翹曲空間的專家。”

“現在就講?”

“嗯。”

“全部?”

“嗯。”

嘎子知道了舅舅不是開玩笑,與小丫互相看看,兩人也就眉開眼笑了--這些天,他們不得不把那段奇特的經曆窩在心裏,早就憋壞啦!阪本爺爺對陳星北說了一大通日本話,兩個孩子聽不懂,但能看出他的表情肅穆鄭重。陳星北也很嚴肅地翻譯著:

“阪本爺爺說,請你們認真回憶,講得盡量詳細和完整。他說,作為人類唯一去過外宇宙的代表,你們的任何經曆,哪怕是一聲咳嗽,都是極其寶貴的,不亞於愛因斯坦的手稿,或美國宇航局保存的月球岩石和彗星塵。”

嘎子和小丫點點頭:“好的,好的。”

兩人樂得忍不住唇邊的笑意。真應了那句話:一不小心就成世界名人啦!人類去過外宇宙的唯一代表!他們興高采烈地交替講著,互相補充,把那七天的經曆如實呈獻出來。

5

那天在實驗大廳,兩人關閉了艙門和舷窗,在通話器裏聽著倒計時的聲音。……五、四、三、二、一,點火!球艙霎時變得白亮和灼熱。球艙的外表麵是反光鏡麵,艙壁也是密封隔熱的,但艙外的激光網太強烈,光子仍從艙壁材料的原子縫隙中透過來,造成了艙內的熱度和光度。但這隻是一刹那的事,光芒和熱度隨即消失。仍是在這刹那之間,一件更奇怪的事發生了:兩人感覺到重力突然消失,他們開始輕飄飄地離開座椅。小丫驚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們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驚,明明他們是在地球表麵,怎麼會在瞬間就失重?宇航員們的失重都是個漸進的過程,必須遠離地球才行。嘎子思維更靈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閉合了!這樣它就會完全脫離母宇宙,當然也就隔絕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們來試試通話器,估計也不可能通話了,母宇宙的電磁波進不到這個封閉空間。”

他們用手摸著艙壁,慢慢回到座位,對著通話器喊話。果然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一點兒無線電噪聲。小丫問:“敢不敢打開舷窗的外蓋?”嘎子想想,說:“應該沒問題的,依咱們的感覺,艙外的激光肯定已經熄滅了。”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的外蓋,先露一條細縫,外麵果然沒有炫目的激光。他們把窗戶全部打開,向外看去,外麵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廳的穹窿,看不到地麵,看不到雲彩,也沒有恒星和月亮,什麼都沒有。極目所見,隻有一片均勻的白光。

嘎子說:“現在可以肯定,咱們是處於一個袖珍型的宇宙裏,或者說子空間裏。這個子空間從母體中爆裂出去時,圈閉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間膨脹,膨脹後溫度降低,光子的‘濃度’也變低了。但估計這個膨脹是有限的,所以這個小空間還能保持相當的溫度和光度。”

他們貪饞地看著外麵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級無影燈所照亮的空間。依照人們的常識或直覺,凡有亮光處必然少不了光源,因為隻要光源一熄滅,所發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布到黑暗無垠的宇宙空間中,眼前也就變黑了。但唯獨在這兒沒有光源,隻有光子,它們因以光速運動而永遠不會衰老,在這個有限而無邊界的超圓體小空間裏周而不息地“流動”,就如超導環中“無損耗流動”的電子。其結果便是這一片“沒有光源”--但永遠不會熄滅的白光。

嘎子急急地說:“小丫,抓緊機會體驗失重,估計這個泡泡很快就會破裂的,前五次試驗中都是在一瞬間內便破裂,這個機會非常難得!”

兩人大笑大喊地在艙內飄蕩,可惜的是球艙太小,兩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軀,隻能半曲著身子,而且稍一飄動,就會撞到艙壁或另一個人的腦袋。盡管這樣,他們仍然玩得興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時扒到舷窗上,觀看那無邊無際、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遠處有星星!”

嘎子說:“不會吧,這個‘人造的’袖珍空間裏怎麼可能有一顆恒星?”他趕緊扒到舷窗上,極目望去,遠處確實有一顆白亮亮的“星星”,雖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是錯覺。嘎子十分納悶--如果這個空間中有一顆恒星,或者是能夠看到外宇宙的恒星,那此前所做的諸多假設就都完全錯了,很有可能他們仍在“原宇宙”裏打轉。他盯著那顆星星看了許久,忽然說:

“那顆星星離咱們不像太遠,小丫你小心,我要啟動推進裝置,接近那顆星星。”

他們在坐椅上安頓好,啟動了推進裝置,球艙緩緩加速,向那顆星星駛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顆星星也在噴火!”

沒錯,那顆圓星星正在向後方噴火,因而與他們背道而馳。追了一會兒,兩者之間的距離沒有任何變化。小丫說:

“追不上呀,這說明它離咱們一定很遠。”

嘎子已經推測出其中的奧妙,神態篤定地說:“不遠的,咱們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讓你看一件新鮮事。現在你向後看!”

小丫扒在後舷窗一看,立即驚訝地喊起來:“後邊也有一個星星,隻是不噴火!”

嘎子笑著說:“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據我推測,應該每個方向都有。”

小丫挨個窗戶看去,果然都有。這些星星大都在側部噴火,隻是噴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極了:“嘎子哥,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訴我嘛。”

嘎子把推進器熄火:“不要追了,一萬年也追不上,就像一個人永遠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訴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們的‘這一個’球艙,它的白光就是咱們的反光鏡麵。”

“鏡像?”

“不是鏡中的虛像,是實體。還是拿二維世界做比喻吧。”他用手虛握,模擬一個球麵,“這是個二維球麵,球麵是封閉的。現在有一個二維的生物在球麵上極目向前看,因為光線在彎曲空間裏是依空間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將沿著圓球麵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但他的大腦認為光線隻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視覺裏,他的後腦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結果都是一樣的,永遠隻能看到後腦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麵部。不過,如果他是在一個飛船裏,則有可能看到飛船的前、後、側麵,這取決於觀察者站在飛船的哪個位置。我們目前所處的三維超圓體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向前看--看見的是球艙後部,正在向我們噴火;向後看--看到的是球艙前部,噴出的火焰被球艙擋住了。”

小丫連聲驚歎:“太新鮮了,太奇特了。我敢說,人類有史以來,隻有咱倆有這樣的經曆--不用鏡子看到自己。”

“沒錯。天文學家們猜測,因為宇宙是超圓體,當天文望遠鏡的視距足夠大時,就能在宇宙邊緣看到太陽係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樣。但宇宙太大了,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實現這個預言。”

“可惜咱們與球艙相距還是嫌遠了,隻能看到球艙外的鏡麵,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後腦勺!”

“小丫,你估計,咱們看到的球艙,離咱們直線距離有多遠?”

“不好估計,可能有一二百公裏?”

“我想大概就是這個範圍。這說明,這個袖珍空間的大球周長隻有一二百公裏,直徑就更小了,這是個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儀表板上的電子鍾:“呀,已經二十二點了,今天的時間過得真快!從球艙升空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白天了,泡泡還沒破。爸爸不知道該咋擔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沒有說話。小丫說:“你咋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靜地說:

“一個白天--這隻是我們小宇宙的時間,在那個大宇宙裏,也許隻過了一納秒,也可能已經過了一千萬年,等咱們回去,別說見不到爸媽,連地球你可能都不認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說八道,是在嚇我,對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認:“對對,是在嚇你。我說的隻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兩個宇宙的靜止時間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說,舅舅這會兒正要上床睡覺。咱們也睡吧。”

小丫打一個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麵的天怎麼還不黑呢?”

“這個宇宙永遠不會有黑夜的。咱們把窗戶關上吧。”

兩人關上舷窗外蓋,就那麼半屈著身體,在空中飄飄蕩蕩地睡著了。

這一覺整整睡了九個小時,兩個腦袋的一次碰撞把兩人驚醒,看看電子表,已經是早上七點了。打開舷窗蓋,明亮均勻的白光立時漫溢了整個艙室。小丫說:

“嘎子哥,我餓壞了,昨天咱們隻顧興奮,是不是一天沒吃飯?”

“沒錯,一天沒吃飯。不過這會兒得先解決內急問題。”他從座椅下拉出負壓容器(負壓是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著說:“這個小球艙裏沒辦法分男女廁所的,隻好將就了。”他在失重狀態下盡量背過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後,他對小丫說:“輪你了,我閉上眼睛。”

“你閉眼不閉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幹嗎?”

小丫有點難為情:“你沒聽說,日本的衛生間都是音樂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時有令人尷尬的聲音?何況咱倆離這麼近。”

嘎子使勁忍住笑:“好,我既閉上眼,也捂住耳朵,你盡管放心如廁吧。”

小丫也解了手,兩人用濕麵巾擦了臉,又漱了口,開始吃飯。在這個簡裝水平的球艙裏沒有豐富的太空食品,隻有兩個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裏麵裝著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狀食品,隻用向嘴裏擠就行。小丫吃飯時忽然陷入遐思,嘎子問: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萬一咱們的泡泡永遠不會破裂,那咱們該咋辦?”

嘎子看著她,一臉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問:“你在笑啥?笑啥?老實告訴我!”

“我有個很壞蛋的想法,你不生氣我再說。”

“我不生氣,保證不生氣。你說吧。”

嘎子莊嚴地說:“我在想,萬一泡泡不會破裂,咱倆成了這個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和女人,盡管咱倆是表兄妹,說不定也得結婚(當然是長大之後),生他幾十個兒女,傳宗接代,擔負起人類繁衍的偉大責任,你說是不是?”說到這兒,他忍不住笑起來。

小丫一點不生氣:“咦,其實剛才我也想到這一點啦!這麼特殊的環境下,表兄妹結婚算不上多壞蛋的事。發愁的是以後。”

“什麼以後?”

“咱倆的兒女呀,他們到哪兒找對象?那時候這個宇宙裏可全是嫡親兄妹。”

嘎子沒有這樣“高瞻遠矚”的眼光,一時啞口。停了一會兒,他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曆史上已經有先例--亞當和夏娃,但《聖經》上說到這個緊要關口時卻含糊其辭,看來《聖經》作者也無法自圓其說。”他忽然想起來,“說到《聖經》,我想咱們也該把咱這段曆史記下來。萬一--我隻是說萬一--咱們不能活著回去,那咱們記下的任何東西都是非常珍貴的。”他解釋說,“泡泡總歸要破裂的,所以這個球艙肯定會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點頭:“對,你說得對。儀表箱裏有一本拍紙簿和一支鉛筆,咱們把這兒發生的一切都記下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咱們的球艙‘重人’時不一定在中國境內呀,這樣重要的機密,如果被外國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沒辦法回答。話說到這兒,兩人心裏都有種怪怪的感覺。現在他們是被幽閉在一個孤寂的小泡泡內,這會兒如果能見到一個地球人,哪怕是手裏端著三八大蓋的日本兵,他們也會感到異常親切的。所以,在“那個世界”裏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這兒就變得非常別扭、委瑣。但要他們完全放棄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當。

兩人認真地討論著解決辦法,包括用自創的密碼書寫。當然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國都有造詣精深的密碼專家,有專門破譯密碼的軟件和大容量計算機。兩個孩子即使絞盡腦汁編製出密碼,也擋不住專家們的攻擊。說來這事真有點“他媽媽的”,人類的天才往往在這些“壞”領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互相欺騙,互相提防,互相殺戮。如果把這些內耗都用來“一致對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類早就創造出一萬個繁榮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殺似乎深種在人類的天性之中。一萬年來的人類智者都沒法解決,何況這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最後,嘎子幹脆地說:

“別考慮得太多,記下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幹吧。”

他們找到拍紙簿和鉛筆。該給這本記錄起個什麼響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頭一頁寫上兩行字:

創世記

記錄人:巴特爾、陳小丫

前邊空了兩頁,用來補記前兩天的經曆。然後從第三天開始。

創世第三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爾記錄)

泡泡已經存在整整三天了。記得第一天,我曾讓小丫“抓緊時間體驗失重,因為泡泡隨時可能破裂”,但現在看來,我對泡泡的穩定性估計不足。我很擔心泡泡就這麼永存下去,把我倆永久囚禁於此。其實別說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後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經窒息而死了。

今天發覺小丫似乎生病了,病懨懨地不想說話,身上沒有力氣。我問她咋了,她一直說沒事。直到晚飯時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樣吃喝,但隻是做做樣子,實則食物和水一點都沒減少。原來她已經四頓沒吃飯了。我生氣地質問她為啥不吃飯,她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低聲說: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給你,讓你能堅持到泡泡破裂。”

我說你真是傻妮子,現在的關鍵不是食物而是氧氣,你能憋住不呼吸嗎?快吃吧,吃得飽飽的,咱們好商量辦法。

她想了想,大概認為我說得有理,就恢複了進食。她真的餓壞了,這天晚飯吃得格外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狀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鴨。

創世第四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一天沒有可記的事情。我們一直扒在舷窗上看外邊,看那無邊無際的白光,看遠處的天球上那無數個閃亮的星星(球艙)。記得第一天我們為了追“星星”,曾短暫地開動了推進器,使球艙獲得了一定的速度;那麼,在這個沒有摩擦力的空間,球艙應該一直保持著這個速度。所以,我們實際上是在這個小宇宙裏巡行,也許我們已經巡行了幾十圈。但我們無法確定這一點。這個空間裏沒有任何參照物,隻有渾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艙是靜止的,還是在運動。

小丫今天情緒很低落,她說她已經看膩了這一成不變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樓,想天上的白雲地下的青草,更想親人們。我也是一樣,想恩格貝的防護林,想那無垠的大沙丘,想爹媽和鄉親。常言說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現在非常想念那個亂七八糟的人間世界,甚至包括它的醜陋和汙穢。

創世第五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小丫的情緒嚴重失控,一門心思想要打開艙門到外邊去,她說假如不能活著回去,那倒不如冒險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我竭盡全力才止住她。

可惜這個球艙太簡易,沒有用來探測外部環境的儀器,至今我們不知道外麵的溫度是多少、有沒有氧氣,等等。但依我的推斷,如果它確實是從一個很小的高溫空間膨脹而成的小宇宙,那它應該有大致相當於地球的溫度,但空氣極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沒有氧氣(在高溫那一刻已經消耗了)。

不穿太空服出艙是很危險的事(根據美國宇航局的動物實驗,真空環境會使動物在十秒內體液汽化,一分鍾內心髒纖顫而死),何況我們的艙門不是雙層密封門,一旦打開,會造成內部失壓,並損失寶貴的氧氣。

所以,盡管這個小球艙過於狹小,簡直無法忍受,也隻能忍受下去。小丫還是理智的,聽了我的解釋後不再鬧了。也難怪,她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啊。

創世第六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陳小丫記錄)

嘎子哥在改造球艙的推進裝置,今天我記錄。

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辦法自救。爸爸他們肯定非常著急,也在盡量想辦法救我們。但嘎子哥說不能對那邊抱希望。關鍵是我們的小宇宙已經同母宇宙完全脫離,現代科學沒有任何辦法去幹涉宇宙外的事情。

我問嘎子哥,咱們的燃料還有兩小時的推進能力,能不能把球艙盡力加速,一直向外飛,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說我還是沒有真正理解“超圓體”的概念。他說,還是拿二維球麵做比喻吧。在二維球麵上飛行的二維人,即使速度再高,也隻能沿球麵巡行,而不會“撞破球麵”;如果想撞破球麵,隻能沿球麵的法線方向運動,但那已經超過二維的維度了。

同樣,在三維超圓體中,隻有四維以上的運動才能“撞破球麵”,但我們肯定無法做到超維度運動。

他提出另一個思路:在三維宇宙中,天體的移動會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於引力常數極小,所以即使整整一個星係的移動,所造成的引力擾動也是非常小的。因此,我們這個小小的球艙所能造成的引力擾動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麵,我們的宇宙也是非常非常小的,內稟又是不穩定的,所以,也許極小的擾動就會促使其破裂。他說不管怎樣,都值得一試,總比幹坐在球艙裏等死強。

他打算把球艙的雙噴管關閉一個,隻用一邊的噴管推進。這樣,球艙在前進的同時還會繞著自身的重心打轉,因而噴管的方向也會不停地旋轉,使球艙在空間中做類似“布朗運動”那樣的無規則運動,這樣能造成最大的空間擾動。隻用單噴管噴火還有一個好處是:能把點火的持續時間延長一倍。

現在他已截斷了左邊噴管的點火電路。

準備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說,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氣快要耗盡的時刻)再去這樣幹,也就是說,那是我們犧牲前的最後一搏,在這之前,還要盡量保存燃料,以備不時之需。

創世第七天,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我們在異常平靜的心態下度過了最後一天(按氧氣量計算的最後一天)。我們先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後來是一分鍾一分鍾地、最後是一秒一秒地,數著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十二點,小丫說:“嘎子哥,點火吧。”我說:“好,點火吧。”

現在我就要點火了,成敗在此一搏。我左手拉著小丫,右手按下點火按鈕。

(7月13日淩晨四點補記)

球艙點火後像發瘋一樣亂轉,離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艙壁上,顛得我們幾乎嘔吐--我們強忍住沒有吐出來,在失重狀態下,空中懸浮的嘔吐物也是很危險的。俺倆一直沒有說話,互相拉著手,默默地忍受著,等待著。四個小時後,推進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們的泡泡依然沒有變化。

不管怎樣,我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艙室,給親人們留了告別信,然後兩人告別,準備睡覺。我倆都知道,也許這一覺不會再醒來了。假如真是這樣,我想總該給後人留一句話吧。二次大戰中的捷克英雄尤利烏斯伏契克告別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警惕!

但我想說一句相反的話: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互相珍惜!

6

日記到此為止,以下的情況是兩個孩子補述的。

那晚他們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八點鍾還沒有醒。忽然,他們覺得渾身一震,或者說是空間一陣抖動,重力在刹那間複現,球艙墜落在某種硬物上,滾了幾滾,停下了。小丫從球艙的上麵(現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來,砸到嘎子身上。她從嘎子身上仰起頭,迷迷糊糊地問:

“咋了?嘎子哥這是咋了?咱們死沒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興地喊:“打開了!打開了!小丫你看打開了!”

小丫也清醒過來:“嘎子哥,泡泡打開了!”

隨即通話器裏傳來清晰的聲音:“嘎子,小丫,是你們嗎?聽到請回答!”

“是我們,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我們能看見外麵的天、太陽和雲彩了!”

然後,他們就發現自己是在戰場上,發現了持槍圍來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刹那間出現一樣,“這個世界”的規則也在刹那間充溢全身,嘎子立時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哲人情懷,(人們哪,你們要互相珍惜!)而憶起了伏契克的教導,(人們哪,你們要警惕!)這種急劇的轉變非常自然就完成了,沒有一點滯澀生硬。隨後,兩個在槍口包圍中的孩子毀壞了通訊器,把《創世記》藏在嘎子的內褲裏(沒有舍得毀掉),匆匆商量了對付審訊的辦法,然後像小兵張嘎那樣大義凜然地走出了球艙……

這會兒,嘎子從內褲中掏出那本記錄交給舅舅,笑著說:“幸虧今天的日本兵比當年文明,沒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給舅舅。”

陳星北接過來,與阪本一同閱讀,那真叫如饑似渴,如獲至寶。看完後陳星北對阪本說: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與孩子們造成的內部擾動有關,但從目前的資料還得不出確切結論。另外,我最頭疼的那一點仍沒有進展,即:如何控製泡泡破裂時的‘重人’方位。”

阪本說:“即使如此,他們兩人的經曆也彌足珍貴,它使很多理論上的爭論迎刃而解。比如:確證了超圓體理論;證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靜止時間的流逝速率相同;證明封閉空間能夠隔絕引力、電磁力等長程力;球艙在那個宇宙中的推進和旋轉,證明了動量守恒定律、角動量守恒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適用,由此基本可以確定:所有物理定律在兩個宇宙中同樣有效。”他笑著說,“陳先生你不要太貪心,有了這些你還不滿足?它足以讓物理學掀起一場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樣關心它的實用層麵。”

“實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發出一個獨立宇宙,並讓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於如何把它發展成實用的反引力技術,咱們--全人類--共同努力吧。我一定盡我所能,說服國會,參加到這項共同研究中。”他把兩個孩子拉過來,摟到懷裏,“謝謝你們。我羨慕你們,非常非常羨慕你們,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這樣的經曆,死也瞑目了。”

小丫善解人意地說:“那很容易辦到的,下一次實驗由你進艙不就得了。”

“你爸爸會同意嗎?”

小丫大包大攬地說:“我來說服他,一定沒問題的!”

在場人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阪本夫人請大家入席,說晚飯已經備好了。阪本的家宴沿用西方習俗,沒有大餐桌,飯菜都擺在吧台上,每人端著盤子自由取食,然後隨意結合成談話的小圈子。陳星北、阪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剛才聽了兩人的詳細經曆,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也一直擠在這一堆裏,仰著臉聽他倆說話。

這會兒談話是以小丫為主角,她嘰嘰呱呱、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個奇特的小宇宙:沒有光源但不會熄滅的白光,無重力的空間,球艙的背影所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講得興起,飯都忘吃了,嘎子在旁做著補充。所有人都聽得很仔細,渡邊和西澤也湊了過來。忽然,陳星北皺起眉頭,指指嘎子說:

“嘎子,你啥時候變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說:“沒有呀,我……”他突然頓住,因為他已經看到,自己確實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覺中,仍是在使用慣用的右手,正因為如此,這些天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陳星北放下盤子,拉過嘎子,摸摸他的心髒,再摸摸小丫的心髒,表情複雜地說:

“沒錯,嘎子你已經變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場人中隻有阪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話意,默默點了點頭。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則全都麵露困惑。陳星北讓阪本太太拿來一把剪刀和一張紙,他三五下剪出一個小人,在左胸處剪出一顆心髒形的空洞。“我來解釋一下吧。請看這個二維人,心髒在左邊,我們稱為左手征。如果他不離開二維世界,那麼無論他怎樣旋轉、顛倒,也絕不會變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個平麵人放在桌麵上隨意旋轉和顛倒著,“但如果它能進入高維度世界,手征的改變就是很容易的事。現在我讓它離開二維平麵。”他把那個紙人掂離桌麵,在空中翻一個身,再落下來,現在紙人是“麵朝下”,心髒也就變到右邊了,“你們看,他的手征已經輕易改變了。這個規律可以推延到三維。三維空間的三維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維空間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三維世界時,自身手征改變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嘎子和小丫的情況正好符合這個概率:嘎子的心髒變到右邊了,小丫沒變。”

渡邊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球艙上的漢字也都反了!當時我還以為,這些字是從窗戶裏麵寫的呢。”

陳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著嘎子,而頭腦靈光的嘎子也意識到了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努力鎮定自己,但難免顯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說:

“你們有啥發愁的?心髒長右邊怕啥,我知道世界上有人天生心髒就在右邊,照樣活得好好的。”

嘎子悶聲說:“那不一樣。心髒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結構仍是正常的,但我這麼‘徹裏徹外’一顛倒,恐怕連氨基酸的分子結構也變了。”他知道在場很多人聽不懂,便解釋說,“從分子深層結構來說,生物都是帶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體都由左旋氨基酸組成,這是生物進化中隨機選擇的結果。”

他們的對話一直是英語夾雜著漢語,惠子聽不大懂,見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詢問爺爺。阪本教授解釋說:“這個少年將成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無法接受別人的輸血,甚至不能結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對嘎子的不幸非常擔心,小聲道:

“那怎麼辦?爺爺,你一定要想辦法呀!”

阪本說:“我和你陳伯伯都不是生物學家,我們會立即谘詢有關專家的。”

小丫不服地說:“不會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還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嗎?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對她的反詰也沒法解釋,隻是說:“手征的變換肯定是泡泡破裂那會兒才發生的。”

小丫機敏地反駁:“就是從那會兒開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沒見你中毒或瀉肚!總不能說日本食物和中國食物手征相反吧?”

這個詰難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來。陳星北和阪本互相看看,確實沒法子解釋這種現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讓人:

“再說,手征反了有啥關係,真要有危險,讓嘎子哥再去做兩次實驗,不就變回來了!”

在場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起來。沒錯,大人的思維有時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變後是不是有什麼危險呢,如果真有危險,再讓他進行一兩次超維旅行,不就變過來了嘛,反正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啟發,突然說:“還有一個辦法呢,下次超維度旅行時多派幾個姑娘去,其中有人會變成右手征的人,讓嘎子君和她結婚就可以嘛。”

大人們不由又樂了,不錯,這也是解決辦法之一,當然這個方法會帶來很大的麻煩:從此,世界上將會有左右手征的人並存,男女結婚前的婚檢得增加一項,以保證夫婦倆手征相同。沒等他們說出這個麻煩,惠子就自告奮勇地說:

“我願意參加下一次超維度旅行!”

她含情脈脈地看著嘎子,她這句話的用意很明顯,實際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頭一熱,以開玩笑來掩飾:

“你說的辦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髒,慶幸地說,“幸好它隻改變心髒或氨基酸的手征,並不改變思想的手征。要是我從那個小宇宙跑一趟回來,得,左派變成右派,變成西--”他本來想說“變成西澤昌一那樣的混頭”,但看在阪本教授和惠子的麵子上,決定留點口德,沒有說下去,“那我的損失才大呢。”

陳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們經過一次超維度旅行後都變成這樣的鏡像對稱--你也愛我,我也愛你。套一句說膩了的中國老話,就是人人愛我,我愛人人。”他歎息一聲,“我知道這很難,比咱的‘育嬰工程’不知道難多少倍。那隻能是一萬年後的遠景目標了。好,不扯閑話,回到咱們的正題上吧。”

尾聲

一星期後,阪本教授送陳星北一家三口回到北京,並獲準參觀了廊坊的“育嬰所”。

一年以後,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國政府正式簽訂了《合作開展育嬰工程》的政府協議。陳星北心中大樂--這個私下流傳的綽號終於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國的民間政治幽默家們把這項合作稱為“新八國聯軍”,但這個名字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它難免刺痛中國人內心深處雖然早已平複的傷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個比較親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對後來的新成員國而言)。

那一年,中國民間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帶頭參加八路軍。

又兩年,八國組織擴大為三十六國,又五年擴大為七十二國。很巧的,這兩個數字正合中國古代所謂的“天罡”、“地煞”之數。這時,“育嬰工程”已經有相當大的進展,保持“泡泡”持續凝聚態已經不困難了。至於“定向投擲”則仍然遙遙無期,陳星北說那還是五百年後的遠景。

是年,二十三歲的巴特爾(嘎子)還在讀博士後,但已經是“育嬰工程”月球基地的負責人。阪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兩人的關係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簽約”的階段。不過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兩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問題還沒有最終得出結論,但至少已經斷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對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沒有什麼影響,所以嘎子也就沒有急於再去“外宇宙”把手征變回來。

陳小丫這時正在東京大學讀碩士,專業嘛,自然與“育嬰工程”有關。阪本大輔教授已經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稱是他的私塾弟子,因為她就住在阪本爺爺的家裏,而這位爺爺又兼做私塾老師,且做得非常盡責和稱職。

“注釋1”束星北(1907~1983),20世紀30年代中國著名物理學家,極富天分,曾被認為是最可能摘取諾貝爾獎的中國人。1931年辭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工作回國效力。因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誕,不容於僵化的中國社會,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學術上取得劃時代的成就。這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社會的悲劇。本文的主角取“星北”為名,即是出於對束星北的敬仰。

§§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