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村事(3 / 3)

高文明恨恨地在地下跺了一腳,你個千年不開竅的二球坯子!轉身怒衝衝離去。

村支書高文明坐在家裏喝了一中午悶酒,越喝越麻煩,不想後來靠著被垛子就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擦黑,坐在那兒點了支煙,抽了一會兒,心裏兀自生氣,低低罵了句,這個二球坯子,全村人沒說話,就跳出個你來,明天我不出麵,再叫旁人去鋸,看你還耍啥鬼法子。

第二天高文明照常派人去鋸樹,半後晌了,鋸樹的人回來說,高天亮放學時路過看了看,但什麼也沒說。又有人說,明仁老漢的三小子也看了看,但也沒說什麼。眾人都散去了,高文明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陰謀之中,便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當村支書高文明推開他遠房哥哥老支書高培明的土街門時,已經是吃罷夜飯、點燈的時候了。老實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走進這個院子裏了,他邊往進走邊回顧四周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房一樹,年輕時那些久遠的往事便重新回到眼前。他想起那時這個院子是何等熱鬧,又想起那時高培明對他的栽培,心中便起了一絲惆悵和慚愧。當他推開家門,站在地下的時候,他看到老支書麵皮貼骨,眼眶深陷,正蜷縮在被子垛下喘息,老嫂子頭發灰白,戴一副老花鏡,坐在炕沿邊納鞋底。他把兩瓶酒、一包點心放在地下的五尺大櫃上,叫了聲哥、嫂,便覺得眼圈有些發熱,他知道那一刻他的感情是真摯的。老支書高培明睜開眼看到他的本家弟弟高文明正一臉虔誠地喚他,眼裏霎時放射出一縷驚喜的光芒,但漸漸便平靜了,最後終至於黯淡。高文明便把目光轉向嫂子。此刻,老嫂子正喜得腳不沾地,又忙著給他倒水,又忙著給他找煙。他說了些客套話,便問起老支書的病進展怎麼樣,近來治過沒治過。老嫂子的淚便隨著絮絮叨叨的訴說落了下來,先訴說天亮也三十歲了,該尋門媳婦了,可家裏也沒給攢下錢;又訴說屋子也老了,該翻一番了,一到下雨天便漏;最後又扯到老頭子說不定哪一天便撒手西歸,可連副板子也沒給準備下。說到傷心處,老嫂子停下手裏的活計抹一把淚,老支書似乎充滿惱怒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高文明一開始隻是隨意地聽一聽,後來就動了惻隱之心,再後來便有些愧疚。他歎了口氣說,嫂子,這些年我光顧了自己瞎折騰,這裏的事也不來問問。哥哥天生心性高,萬事不求人,侄子又脾氣倔,要不是我今天來,這些事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別的幫不了忙,哥哥那副板子我包了,過幾天叫人解好送來。老婦人千恩萬謝不知該說什麼好,老支書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高文明回過頭,對著老支書高培明說,哥,我知道這些年你看不慣我,有時候我自己也想咱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可想完了該咋幹還得咋幹,這世道誰不是這樣活。見錢誰不想往回撈,靠咱一個人認真頂什麼事?就說你倒是一心為公活了一輩子,到頭來又落得個甚,到現在村裏還有幾個人記得你的好處。你試著出去就說想蓋房哩借幾個錢,看有幾個人借給你哩。唉,人心是變哩,世風是變哩,要是你現在當支書,說不定也會變哩。高文明語氣誠懇地說完這席話,認真地望著老支書高培明,他很想聽他對他說些什麼,哪怕罵他幾句也好,可是老支書高培明喉頭動了動,什麼也沒說。高文明已經站起來了,又說,哥,這幾天鋸樹的事大概你也聽說了,叫天亮別瞎摻和,他年輕哩沒見過世麵,叫人家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耍了大頭。前些天明仁老漢的三小子想把村裏的樹倒賣到煤礦上,我沒同意,他就暗地裏叫上人和我鬧哩。天亮心眼實,又年輕氣盛,給人家利用了哩。村支書高文明已經拉開門半隻腳跨在外麵了,忽然聽見老支書高培明說,文明,錢多少是個夠哩,見好該收就得收了,這世道哪能就這麼下去哩。高文明說,哥,我聽你的。

村支書高文明走在回家的路上,遠處傳來夜坐的女人們散去的說笑,還有誰家的狗無意識的吠叫。高文明想,再幹一段也該歇一歇了,不能把村裏人的眼全紮瞎。

當村支書高文明回到家躺到被窩裏想自己這幾年當支書沒給村裏留下一點功德,漸漸生出一點後悔來的時候,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家的夜會開得正熱烈,民辦教師高天亮似乎成了今夜的主角。眾人誇讚了一番他昨天挺身而出的壯舉,又聲討了一番村支書高文明竟敢一意孤行,對高天亮代表眾人的正義的呼聲置之不理,最後達成協議,寫聯名信把狗日的告到鄉裏去,起草的任務自然落到了高考落榜生、民辦教師高天亮身上。明仁老漢的三小子打開幾瓶啤酒,又撕開幾袋花生豆,大家轉著啤酒瓶子喝了一圈。輪到高天亮了,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說,天亮得多喝幾口,李白的詩是酒喝得越多寫得越好,天亮的聯名信也是酒喝得越多寫得越好。眾人聽了便對著天亮起哄,天亮便狠喝了幾口。喝完了,覺得頭有些暈,身子似乎輕輕飄起來,叫人找來信紙,拿起筆,寫下“聯名信”三個字,心裏便有一種李白醉草嚇蠻書或是駱賓王替徐敬業討武則天的感覺。一口氣寫下來,自己看了一遍覺得很痛快,又給眾人讀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叫好。輪到簽名了,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說,你打頭,我壓陣。高天亮想也沒想便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來大家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先簽。明仁老漢的三小子生氣地望一望眾人,眾人便躲閃地移開目光,訕訕地笑一笑。明仁老漢的三小子便說,算了,有一兩個代表的也就行了。於是,落款便成了“高天亮等正直的村民。”

信寄出好多天了也沒音信,高文明見天還在領著人鋸樹。高天亮想,信是掛號寄出去的,想來不會丟失的,便去找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商量,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偏又不在,他媳婦說去縣裏了,一兩天不會回來。高天亮又去找其他人,其他人好像躲著他,說話也不像先前那麼熱心了。高天亮覺得有些失望,又有些悲哀。一有空便到村口瞭明仁老漢的三小子。

有一天半前晌來了輛吉普車,停在了村支書高文明的街門口,眾人認得是鄉裏的車,便私下議論是鋸樹的事發了;中午見幾個村幹部到小賣部搬了幾瓶啤酒,又提了十幾個罐頭,便又議論,大概是沒什麼事了。

那天一整天,民辦教師高天亮都感到心神不定,下午下了第一節課,校長叫他到校長辦公室,他推開門,看見他遠房叔叔村支書高文明正滿臉通紅,酒氣衝天地坐在那兒。等他關上門,高文明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信封,一把拍在桌子上,破口大罵:你個二球坯子,翻不出個裏外人,人家把你賣了,你還替人家數票票哩。我看你是教書教得不耐煩了,想摸一摸鋤把哩。高天亮沒心思聽他叔罵他,抬眼一看桌上的信封,便覺得血直往頭頂上撞,那封信正是幾天前他掛號寄走的那封聯名信。

事情就那麼不了了之,高天亮依然當他的民辦教師,過了不久,老支書高培明有了一副壽板子,學校的破窗子村裏也派木匠修好了,村裏的大戲台也開始動工挖根基。而且,村支書高文明領人鋸樹的事似乎也告了一個段落,高家灣的神棚下那群“等死隊”便漸漸轉換了話題。

又是一個好年景,莊稼收成比人們估計的還要好,而且高家灣破天荒一年考了三個大學生,人們便嚷嚷著唱大戲,但真正到了攤派起錢的時候,家家戶戶便起了怨言,於是戲到底沒有唱成。

過罷陰曆十月,地裏便隻剩了些人們懶得揀的柴禾,場上是連最後一顆糧食也歸倉了。忙碌了一年的農人該坐享其成了,膽子大的打幾圈麻將,膽子小的便隻好耍撲克,贏幾顆糖蛋蛋或是一把瓜子。

有一天,鄉裏的吉普車又開到了村支書高文明的街門口,半前晌村裏的高音喇叭便呐喊全體社員到舊大隊院開會。自從包產到戶,已經十幾年了,高家灣的人們再沒有聽到過這熟悉的聲音,大夥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拿了小板凳陸續集中到了舊大隊院。

主席台就設在原來大隊被拆掉的那些房的根基上,從學校搬來的一排溜課桌後麵坐著村支書高文明、鄉裏來的人,還有明仁老漢的三小子高天寶。鄉裏來的幹部先講了半天村支書高文明這些年來領導全村人所取得的成績,接著便宣布由於工作需要,從下個月起由高天寶同誌但任村支書,高文明仍然擔任村支委委員。高文明坦然地微笑著帶頭鼓掌,臉上看不出一點悲傷和失意。

高家灣五百六十多口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半天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散會了,大家往回走,有的人顯得很可意,有的人顯得有些不忍,更多的人則顯得無動於衷。民辦教師高天亮走在後麵,望了他叔一眼,覺得他叔有點可憐,但轉念又想,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年紀輕,思想又活,說不定還能給村裏辦出一些好事哩,便覺得心裏有了一點安慰。

村裏改成了兩頓飯,學校也開始生火爐子了。有一天校長又把民辦教師高天亮叫到辦公室,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後終於說……高老師,這兩年你也教得不錯,我們也很想留你,但你知道,你知道……高天亮當時什麼也不知道,但過了幾天,明仁老漢的三小子的媳婦頂了高天亮的課,高天亮便什麼也知道了。

回到村子裏也沒什麼事,正好趕上本家一個哥哥開了個豆腐坊,高天亮便見天帶著豆腐走村串戶去賣,一開始還不習慣,尤其見了當年自己教過的學生更感到不好意思,後來便漸漸習慣了。

過了小雪的時候,新上任的村支書明仁老漢的三小子高天寶也開始領人鋸樹了,煤礦上的汽車見天來拉。高天亮很想再糾合一些人反對反對,但終於再沒有人理睬他了。有時候路過神棚下,走遠了,高天亮聽見有人說,高培明那個二杆子兒,屁也弄不成,白白送了高文明的前程。

心麻煩的時候,高天亮常常站在村口外,失神地望著那些灰白色的樹樁,望久了,他二爺三多老漢許多年前對他講的那些話便不由自主地回響在耳邊:那年頭,就這片坡地上,一個日本兵提著三八大蓋槍趕得一群晉綏軍亂竄。

狗日的,一盤散沙。

1995年於故鄉新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