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村事(2 / 3)

月亮剛剛升起來,像一根香蕉一樣斜掛在東邊村口外的天空上,遠處傳來夜坐的女人們高一陣低一陣的說笑,還有誰家用鍘刀給牲口切夜草的聲音。高天亮推開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家新镟的青磚大門,裏麵傳來幾聲低沉的狗叫。這不是那種本地狗,據說是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花能買一頭騾子的價錢從外地買來的優種狼狗。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如今給煤礦上倒坑木發了大財,在村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不像那幾年他老子戴帽子那時候。按理說,高天亮他爹批鬥過明仁老漢,但三小子好像不計較這些事,每次見了高天亮總是先笑著打招呼,還遞上那種叫“希爾頓”的美國煙。如今這世道,錢把一切都代替了。高天亮有些失落地想。

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媳婦一邊拉亮下院的燈一邊連聲問,誰?誰?高天亮用手遮著燈光應了一聲,那媳婦看清了立刻換了一種笑聲說,原來是高老師,眾人就等你的了。

高天亮推開上房的門,看見昨夜圪蹴在他家炕上喝茶水的人全集中在這裏,另外還多了幾個幾年前從鄰縣遷來的外姓的人。眾人坐在擺在地下的轉角沙發上,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幾盤早熟的夏蘋果,還有開了口的“希爾頓”煙。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臉紅紅的,正站在當地說什麼,見高天亮拉開門,急忙停下來,笑哈哈地把他讓進來,安頓在靠中間的一個位置上,又遞了一支煙,點著。高天亮用力吸了一口。

煙硬硬的,比頭茬旱煙還嗆人。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會議,不過眾人發一通牢騷,罵一會兒以高文明為首的村幹部,罵著罵著,有人便說,其實也不隻是咱們村裏,社會上哪裏不是這樣。眾人想想也是,便不知不覺換了話題,扯到了當年農業社裏是如何紅火,如今各門另戶、如何冷清寡淡;又扯到了那年排“樣板戲”,誰和誰就是那年好上的,那年村裏自由戀愛了五對,成了四對,可如今,村裏的閨女不到二十歲就嫁到外村去了,村裏的小夥子幹著急沒有辦法。又有誰說,那年頭咱雖然窮,可窮得踏實,不像現在,窮的窮死,富的富死。有人接口說,這不用眼氣,誰叫咱沒本事來。有人便反駁,沒本事?還有誰想接話,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見大家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便很用力地咳嗽了一聲。幾個機靈的覺出說走了嘴,便尷尬地笑一笑,於是話題又轉到村支書高文明鋸得賣村裏樹這件事上。

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說,要說高文明鋸樹,其實也和咱沒有多大關係,不過我這個人愛打抱不平;再說大家都是村裏有威信的人,樹又是當年大家夥一手栽下的,要說鋸樹,人人有份,為什麼偏他們幾個村幹部胡球折騰。再說咱們村屬於公眾的財產就剩這幾棵樹了,要是樹也賣光了,還叫球什麼大隊?外村人都說咱們高家灣人膽小怕事,我看說得一點也不差,要不是村幹部吃死了咱們村人的脾氣,還敢這麼明火執仗地胡作非為?

明仁老漢的三小子激憤地說完這一番話,自顧點燃一支煙,用力地抽起來。高天亮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著他,高天亮覺得他那雙緊鎖的眉頭很崇高、很正直、很憂國憂民。高天亮想,這大概就是那種為民請命、舍生取義的人了。要是碰上亂世,這樣的人說不定能成為一方領袖。

高文明這幾年憑什麼能蓋起六間瓦房?高文明欺壓外姓人,為什麼外姓人蓋房不賣給樹?天亮,你是個識文斷字的,你爹又是老支書,你是向你叔還是向村裏人?要是向村裏人,明天你去阻止一下你叔,要是他不聽,過幾天咱們寫一個聯名信,告到鄉裏去,不信這世道真個有天沒世界了。高天亮走在沉睡了的村莊的街道上,回想著剛才眾人對他說的話,覺得胸中蕩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和衝動。挺身而出,大義滅親。他心裏反複念著這幾個字,他似乎看到了無數欽佩、讚許的笑臉,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

那個中午跟往常一樣,慵懶的太陽掛在當天,燥熱的風躲在莊稼地裏,鋤罷第二遍地的村民們端著海碗坐在樹陰下,邊吃飯邊開些粗野的玩笑,誰也沒有意識到今天跟往常有什麼不同,但民辦教師高天亮意識到了,在炕上癱了十幾年的老支書高培明也意識到了。

夜裏高天亮回去腳步邁得很輕,他不想驚動已經熟睡了的二老,可是當他走到半院裏的時候,上屋裏的燈忽然亮了。他在當院的老棗樹下撒了一泡尿,推門進屋,他爹還沒有睡著,正半支著身子躺在那兒,好像是在等他。他的心忽然有一絲感動,他想,他爹雖然老了,不能動了,但畢竟還有一顆正直的心,對村裏的公共事業,畢竟還保持著一份難能可貴的熱情。他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了,他爹突然問他,你們又商量那樁事了?他巴不得他爹問這些,就像他的學生向他背課文一樣,他原原本本地把晚上大家說的那些事轉述給他爹。末了,他又對他爹說,他們推我做挑頭人哩,當然,我沒經驗,一切還得聽您的指點。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得謙虛一些,但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心中掩飾不住的激動和驕傲。他爹似乎在想什麼心事,過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說,這年頭和過去不一樣了,凡事多長個心眼,別叫人家閃失了你。他有點失望,但他沒有言語,他想他爹怎會變成這樣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吃得很快,推下飯碗站起來了,他爹說,你去了?他說,去了。他爹又張了半天嘴,但終於說,別耍二杆子脾氣,別跟你叔吵翻了。他說,嗯。他走出來了,又聽見他爹對他娘說,我這下半身癢得厲害,怕又要變天氣了。他抬起頭望天,太陽慵懶地掛在當天,沒有一絲雲彩,但他想,是該變天氣了,是該下場雷陣雨了。

當民辦教師高天亮推開村支書高文明的門時,高文明正和幾個村幹部坐在炕上喝酒。高天亮記得很清楚,那種酒裝在棕色的瓶子裏,牌子叫做“中德啤酒”,村裏人喝不慣,叫“酸菜湯”或“馬尿”。盡管除了逢年過節,高天亮很少到他叔家裏,但站在地下,他沒有一絲忸怩和不習慣。高文明見高天亮走進來,連忙招呼他女人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快給咱侄兒添杯加筷。眾人讓開一個空,有誰開玩笑說,來,二餅子,今天灌你個看天不藍。高天亮已經有了一絲猶豫,但他忽然又想到,拿了人家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便改口說,不了,我吃過了。眾人又勸了他好幾回,他隻是不肯。高文明打了個哈哈說,這狗日的,二杆子脾氣又上來了。眾人笑笑,便不再勸他。高文明的女人立在灶門邊,不聲不響地望他,眼裏滿含了乞求和不安。高天亮想起二十年前娶這個女人時他還向她要過糖,高天亮又想起她明知道自己丈夫在村裏養另外的女人卻一聲不吭,心裏對他的嬸子便生出無限的好感和同情。他不忍地把目光轉向窗外,南房上正有兩隻麻雀滾在瓦壟裏,不知是交配還是打架。

高天亮一直靠著地下的立櫃耐心地等著,直到那幾個村幹部酒足飯飽,一個個醉關公似的搖搖晃晃離去,他叔靠著牆用笤帚梗剔牙的時候,他才說,叔,村裏的樹你不能鋸了。他叔似乎吃了一驚,翻起眼來不認識似的瞅了他半天,但什麼也沒說。他又說,叔,今天我是代表村裏人來說給你的,樹是村裏剩下的唯一公共財物了,你不能再鋸了。他叔把笤帚梗從牙縫裏拔出來,突然火氣很大地說,你個二球坯子,別人給個夜壺,你倒當笙吹哩,真真念書念成書呆子了,你不好好教你的娃娃們,摻和這事幹球甚。高天亮聽了這話,又生氣又難受,他覺得他叔不僅不尊重他,而且還看不起他。他很想和他叔理論一番,但看到他嬸子哀怨的眼光,便忍住了。臨出門,他對他叔說,我把話是捎到了,聽不聽由你,以後有什麼岔子,別說我不講情麵。他叔衝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民辦教師高天亮從村支書高文明家裏出來的時候,心裏突然充滿了懊悔和失望,他本來以為這樣的場麵應該很激烈、很精彩,至少有一些能夠讓村裏人津津樂道的東西,但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就這樣無精打采地結束了。他很想再返回去和他叔理論一番,但扭頭看到他嬸子依然站在那兒心事重重地看他,便忍住了。

旱透了的日子裏忽然下了兩天連陰雨,人們忙著披塊雨布往莊稼地裏追肥,而且葵花也該打第二遍支蔻了。民辦教師高天亮家的老屋又漏開了,頭一天還隻是幔頂上洇濕了一片,像老鼠尿濕了一樣,第二天便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高天亮的娘一邊把大盆小盆擺在炕上接水,一邊自顧自地埋怨:你當了十幾年村幹部,不要說沒蓋下幾間像樣的房,就連一根筷子粗的棍子也沒有往家拿過,到頭來誰說過你好。高天亮放學回來的時候,高天亮的娘仍在嘮叨,高天亮的爹正閉著眼,有氣無力地咳嗽。高天亮冒著雨上了房,一會兒屋裏不漏了。吃飯的時候,高天亮對他娘說,娘,別怕,過兩年咱也蓋新房。他娘苦笑了一下,沒忍心拂他的意。

第三天太陽出來了,天藍藍的,碧綠的莊稼在藍天下輕輕晃動,像是油彩畫裏一樣。農人們聚在村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誰說了句,今年的收成又沒跑了,人們的眼前便似乎晃動著尺把長的高粱穗和胳膊粗的玉米棒。人們就這樣長久地沉浸在秋後的豐收中,鋸樹的事似乎再也記不起來了,可是民辦教師高天亮一直記著。三天來,他每一次去學校時都留心地望一望四周,那些樹們站在雨中輕輕搖動,像是朝他致意,而樹下再也沒有了指手畫腳的高文明和他那幫拿著鋸子、背著繩子的劊子手。高天亮對著那些樹愉快地笑一笑,他想他到底為村裏辦了件好事,他叔到底有些收斂了。

第四天正好是禮拜天,高天亮想好好睡一覺,然後趁著好日頭給屋頂抹一把泥。起來時已是半前晌了,沒遮攔的太陽把濕地蒸得一片水汽,高天亮和了一堆麥秸泥,搭了梯子爬到屋頂,很認真地抹了頭一遍。當他站起來擦一把汗、直一直腰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夥不上學的孩子正在各自的家裏拖樹梢,高天亮站在屋頂上朝下邊問:哪裏的樹梢?孩子們答:大人們在那兒鋸樹哩。高天亮想,他那個狗膽包天的叔叔到底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民辦教師高天亮趕到鋸樹現場的時候,已經有兩棵大樹躺在地上了,一群中年婦女和孩子正在揀樹梢,揀夠一個小捆了,便拖回去用來冬天生火爐子。高天亮走到那兒的時候,除了幾個學生之外,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但是村支書高文明注意到他了。高文明迎著他走上來,臉陰陰的看不出表情。高天亮說,叔,這樹你不能鋸了。高文明低沉地說,好好過你的禮拜去,這裏沒有你的事。高天亮繼續往前走,固執地說,叔,這樹你不能鋸了。高文明說,我是村支書,村裏的事還不由我做主?你個二球坯子懂個甚,念了幾天書甚也沒考上,不是我把你日鬼到學校裏,你還不得灰溜溜種地?聽到他叔揭他的短,高天亮有點羞愧,但他還是說,讓不讓當民辦教師那是你的事,樹你是不能再鋸了。高文明見他的二杆子脾氣又上來了,索性不再攔他,看他能鬧成個啥。高天亮說,除了這些樹,咱們村再沒有一點公共財物了,要是再把這些樹賣完了,咱們村再想辦些大事靠甚哩,學校也好幾年沒修了,多少年了唱戲連個戲台也沒有。再說樹能擋風沙,固水土……高天亮還想講許多,但高文明上來推了他一把。高文明大聲說,鋸樹是支委會研究決定的,報鄉裏批準的,你個二球坯子受了人的日弄,到這兒丟人敗興。高天亮打了個趔趄,眼鏡也幾乎掉下來,但他沒有退縮,他扶了扶眼鏡固執地說,你是我叔,你打我我不怨你,但樹你不能鋸了。眾人目光複雜地站在那兒遠看他叔侄僵持在一塊,沒有誰過來幫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