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生的巨人(3 / 3)

教授勃然大怒,粗野地破口大罵,堅決不許蛙人再碰其他母鯨。這次他被說服同我們合作,一半是因為我們許諾的用於世界鯨類保護的巨款,一半是緣於這老家夥好玩的天性,他說讓鯨奶媽們喂養一個人類義子,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但他沒想到這個義子是如此貪婪,讓他的“鯨姐兒們”受了傷害。他罵著,對我的勸阻理都不理,堅決要領著鯨群離開。我一籌莫展,看著今貝先生,但今貝的權威在這位“鯨魚的鐵哥們”身上沒有絲毫效力,他很聰明地韜光養晦,一言不發。

關鍵時刻還是君直任前律師有辦法,他坐一隻小船過去,攔住教授的快艇,生氣地責備著:“教授,你怎麼能對一個孩子這樣冷酷!不錯,他吸得太貪了一點兒,但他餓呀,這一路上都沒能好好吃奶,早餓壞了。別看他這麼大的個頭,其實隻有十個月大,是個狗屁不懂的孩子,他怎麼知道吃奶應該有節製呢?你甩手一走,忍心叫他餓死嗎?”

教授被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鎮住,雖然還惱火,但已經不再掙紮著要走了。律師趕忙換上笑臉說:“教授,別跟孩子一般見識,隻要把事情說清,他下次絕對不會這樣貪了。再試一次,怎麼樣?”

律師說話時我也在小船上,直擔心今貝這會兒做出什麼或說些什麼,讓教授看出他並非懵懂的奶孩。甚至他不說不做,隻要讓教授看見他鋒利陰冷的眼神,那律師的假話就會穿幫。好在這是在遼闊的海麵上,今貝離這裏有幾十米遠呢,教授看不到那邊的眼神。他猶豫很久,答應了,要我們保證不會再對鯨奶媽造成傷害。我們忙不迭地應允。

小船駛回今貝身邊,律師冷著臉,強壓怒氣低聲說:“你為什麼吃得這樣貪?十七八條母鯨在這兒,還怕餓著你?下次一定要有節製,否則我也無能為力了!”

今貝從沒聽律師用不敬的口氣對他說話,惡狠狠地回望著他,看得律師轉了目光。但我說過,在事關生死的大事上,今貝先生是非常現實的。他知道律師的話雖不中聽,卻是必須照辦的,便默認了。這時,另一頭鯨奶媽的乳汁送過來,今貝又貪婪地狂吸起來,但自此之後他再沒有犯上次的錯誤了。

一個月過去,鯨奶媽們慢慢習慣了,或者說喜歡上了它們的義子。後來甚至不用教授出麵,每天都會有十幾頭母鯨準時趕來,喂他吃飽,還要在他周圍流連很久,用低沉的聲音叫著,似乎是想同他交流。小鯨崽們也熟悉了它們的義兄弟,用鼻頭頂著今貝玩耍。不過今貝從來沒有這樣的雅興,不吃奶時,他還要趕著處理國內發來的快報呢。我想這些小家夥真大度,當某位鯨媽媽輪上喂今貝時,自己的鯨崽肯定要挨一天的餓。盡管這樣,它們一點兒不記恨搶了它們奶水的大個子弟弟。

有了這些母性強烈的奶媽,有了這營養豐富的鯨奶,今貝先生更是不可抑製地急劇增大著。現在他的身長已經兩倍於奶媽們。不要忘了,那可是身長30多米的藍鯨,是有史以來地球上最大的動物啊。估計今貝的體重已經超過300噸,他的頭顱像山丘,鼻孔像阿裏巴巴的山洞,汗毛比耗子尾巴還粗。我決定等稍微閑一點兒就去申報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動物。

先前決定把他送往大海時,還有一個很頭痛的問題是安全。這兒有鯊魚和逆戟鯨,它們對這麼大塊頭的食物一定很感興趣。所以我們雇用了軍艦和蛙人日夜守衛。後來發現完全不必。曾有鯊魚和逆戟鯨來過,遠遠地逡巡著,然後就悄悄溜走了。它們是被今貝先生的巨大身軀嚇住了?細想不是。第一頭逆戟鯨來拜訪時,今貝的個頭還趕不上藍鯨,而凶殘的逆戟鯨連藍鯨和大王烏賊都敢進攻。後來才知道,今貝先生已經不經意間建立了有效的自我防禦體係。他這麼大的食量,排泄物自然不少,久而久之,周圍的海水都被毒化了,方圓幾十海裏不見活物,比當年日軍的“三光政策”都管用。我們待在船上,海麵上強烈的阿摩尼亞味兒撲鼻而來,令人作嘔。隻有鯨奶媽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來哺乳,一點兒不嫌棄他。要不怎麼說母愛最偉大呢!

5.周歲悲歡

再過12天就是今貝的周歲(不包括無腦兒存活的半年)。這是一個值得隆重慶賀的日子。到這一天,我將成為西鐵集團20%股份的主人,躋身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同時,我也將成為腦外科界的聖手,曆史書將為我開創的腦移植術記上一筆。

我們開始準備慶祝。當然對外不能說是周歲慶典。今貝的法律年齡是71歲,如果對外承認他是一周歲,那他的遺產稅就逃不掉了。我們為此已經花費了上千億的金錢,當然不會幹出授人以柄的傻事。但他的身體又確實隻有一歲。所以,慶典的名字讓我們很絞了一陣子腦汁。中實一醜甚至想出一個自認為響亮的名字:移靈(魂)一周年。君直律師搶白他:人死了遷葬才叫移靈呢。討論到最後,不得不用“手術成功一周年紀念”。這個名稱比較含糊,也很不響亮,今貝不滿意,可最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鑒於他的身體不利於行,慶典隻能在這兒的海麵上舉行。預計要參加的政界要人很多,首相是肯定要來的。今貝先生一向同首相有特殊關係,曾對他有過數十次大手筆的政治捐助,首相召開派係會議時也總是選在今貝旗下的皇子飯店。前段因輿論不利,首相也曾撇清過同他的關係,但這會兒風聲已過,首相不必避嫌了。隨首相來的還有政府、參眾兩院的大批要員。今貝的兩個兒子當然不會來,他們如果來,麵對著隻有一歲的父親,一定會非常尷尬的。我要說,我平素鄙視的小鬆良子其實為人很厚道,這一年來今貝不需要她的特殊服務了,大幅削減了她的月薪,以至於她不得不另找大佬彌補家用。但她還是很念舊的,自費也要趕來參加這次慶典。不過我想,如果她看到這個小山一樣龐大的、年齡隻有1歲的身體,不知該作何感想?

自從移居到海裏,今貝先生一直赤身裸體,原因很簡單,如果他穿衣服,則衣服比劇院大幕還要大,穿一次脫一次都太困難了,再說這兒水溫又不冷,不穿衣服蠻過得去。但如今不同,在慶典上他總不能撅著雞雞同首相擁抱吧?我們商量下來,決定給他做一個比較別致的兜肚,能夠蓋住他的胸腹和襠部。雖然屁股仍然光著,但他平素習慣於仰躺在水麵上,慶典時讓他仍保持這個姿勢,兜肚便勉強可以遮羞了。不過即使隻是一個兜肚,其尺碼也夠驚人。

海麵上的異味兒越來越重,我們是“久居蘭室而不聞其香”了,但政界要人們初來乍到,肯定享受不了。這個我們也想出了辦法:到慶典的前一天把他轉移到一處新的海域,再用直升機大麵積地潑灑香水。

還有一件大事:今貝總算同意了從明天起斷奶。慶典之後,鯨奶媽們將同他告別,而中實先生監造的一艘專用廚工船將錨定在這兒,這艘船上有50名廚師,自動化生產,每天能生產30噸壽司或其他食物,足夠今貝先生食用。

所有準備工作都已齊備,隻等著慶祝日到來。

今貝先生移駕到海裏已經有近3個月時間,非常幸運,3個月來這片海域一直風平浪靜。律師笑著說這是因為今貝先生福緣深厚。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周歲慶典的前兩天,風浪突然來了,先是政治上的颶風,然後是自然界的惡浪。

國內突然傳來噩耗,中實一醜先生被警方發現在他的寓所裏自殺。原來,警方早就在秘密調查西鐵集團多年來的違規運作,包括隱瞞真實的持股比例、發布不實財務報告、暗地操縱股票交易等。前天他們傳訊了中實,中實承認了所有事實。大概他覺得無法對主人交代,當天晚上就自殺了。

消息傳來時,這片海域正經曆著我們來後的第一次風浪。烏雲低垂,天光晦暗,大風掀起四五米高的巨浪,驅逐艦在風浪中劇烈搖擺,本應在四周巡視的蛙人們都暫時撤到了艦上。今貝先生本人倒沒關係,他仍浮在水麵上,安之若素,龐大的身體壓平了大浪,風浪隻能使他微微搖擺而已。這些天,我們之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用語:把他的身體稱作“今貝島”。他甚至成了我們的避風港,我乘坐的小船這會兒就係纜在他的一根腳趾上。

天空中雷聲隆隆,不過遠比不上今貝的咆哮。巨大的嘴巴,巨大的聲帶,再加上更為巨大的胸腔的共鳴,他的怒罵聲在附近海麵上激起了形狀特殊的波峰,與大風引發的波浪明顯不同。

“飯桶!死有餘辜!這些小事都不能擺平,幾十年來西鐵一直是這樣幹的,大部分財團都是這樣幹的,偏偏在他主持的這段時間內出事!”

我想他的怒火不能說沒道理。如果今貝一直把著公司之舵,相信憑他的手腕和威望,沒有警察敢惹他的。中實先生的才幹畢竟是差多了。但今貝的狂怒也讓我的敬畏貶值不少,眾所周知,狂怒失態是無能的表現。我遺憾地想,看來那個無腦兒的身體也對今貝先生有反向和消極的影響——他變得幼稚化了。

今貝咆哮著,讓我通知律師快點兒返回這裏。律師於前天回國了,是為了迎接首相等慶典貴賓,然後陪著貴賓們一起來。我想他回國後肯定會得知這個噩耗,按說他該在第一時間告知主人,但為什麼一直音訊全無?我用海事手機聯係了君直,是一個年輕女人接的手機,她說她是負責照料病人的護士,君直律師在聽到那個噩耗後就中風了,至今昏迷不醒。我駕著小船駛近今貝的耳朵,在風聲中大聲通報給他,今貝更為狂怒:“這隻老狐狸!他要從沉船上逃走了!”

我非常反感他對律師的中傷,想想吧,律師為了集團的事急火攻心,突患中風,至今生死不明哩。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今貝說的並非沒有可能。可能君直律師比我們更了解此次風波的險惡,不願蹚這趟混水,但作為律師,臨陣逃脫又太無職業良心,會使他在律師界臭不可聞。他這麼一中風,人們隻會同情他,不會再責備他了。對,也許真是這樣的,今貝與君直律師有40年的交往,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熬過一夜的狂風惡浪,上午風浪小了一些,一架水上飛機飛來,在頭上盤旋幾圈,艱難地降落在附近的海麵上。也許君直律師扶病趕來了?我忙乘小船過去,卻發現原來是J國皇京的警察,是來拘捕今貝先生的。我想這些警察一定是超級土包子,大概從不看新聞,竟然不知道他們來拘捕的疑犯是何等巨大的人。他們乘小船到了“今貝島”旁邊,仰麵打量著這具高聳如山的身體,傻眼了。不用說,眼前這位是不能塞進水上飛機的,連一條腿也塞不進去。警察們隻好宣示了拘捕令,命令今貝先生不得離開這一帶,以等著警察們帶著一條巨輪返回。然後,他們狼狽地乘飛機撤離。

我趕緊用海事手機同家裏人聯係,果然,這次對西鐵的行動不同尋常,政府迫於國內糟糕的經濟形勢,不能再對財界的腐敗漠然不理,決定拿西鐵集團開刀。首相的發言人已經發表講話,撇清首相同西鐵集團的關係。他解釋說:過去首相主持的議員派係會議,之所以多在西鐵的皇子飯店舉行,隻是因為該飯店高質量的服務,並不是同某人有私人關係。

想想這位首相幾乎就要來參加周年慶典,我真正理解了一個詞彙的含義:政治動物。

但我沒有時間再操心這些瑣事了,因為一個更現實的麻煩問題擺在麵前。原打算讓今貝先生明天斷奶,但不知道哪兒的安排出了紕漏,結果廚工船一直沒到,而鯨奶媽們卻提前一天不來了。我想鯨魚們不讀報不看電視不聽廣播,不會知道今貝先生的落難,所以它們的不辭而別絕對不會是出於勢利心。也許是鯨魚教授搗的鬼?他不想讓鯨魚們繼續喂養一個劣跡昭彰的家夥,悄悄通知鯨魚們離開了?不知道,這會兒我沒有精力去查證。反正幾件事的綜合結果是:今貝先生今天沒飯吃了。開始時,他在狂怒的情緒中暫時忘了饑餓,但饑餓的力量最強大,尤其對他而言更是頭等大事,甚至超過了政治上的得失。快到中午時,今貝的“饑火”轉化成衝天怒火,凶惡地罵我:“混蛋!失職!快為我準備食物!中午吃不飽我就扣減你的股權!”

不用他催,我早就急壞了,用手機頻頻聯係廚工船和鯨魚教授,對方都一直關機。我隻好央求今貝先生提前一天放棄“吃母乳的神聖權利”,從今天中午就改吃正常食物。我說過,今貝在這樣的大事上是很現實的,所以在臭罵我一通後,還是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忙趕到那艘驅逐艦上,向他們借來船上的所有食物,用小船載過去,把船係在“今貝島”上,讓船員佐川把食物往上運,直接送到今貝的大嘴巴裏。我總共運了三船,才把今貝先生的“饑火”壓住,那時我和佐川已經累得不想吃飯了。從昨天下午聽到中實自殺的噩耗後,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合眼,這會兒實在困倦至極,就歪在小船的船艙裏睡著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飯時刻,今貝先生的咆哮聲和船員的搖撼把我驚醒了。佐川驚惶地說:“元瀨先生,怎麼連保護我們的軍艦也撤走了?”

我強睜開眼向地平線上看。蒼茫的天色中,隻有濁浪在海平線上湧動,見不到船艦的影子。我突然想起,西鐵集團與軍隊的合約正是今天到期,而且船上的食物已經被我搜光。這會兒他們撤走,從法律上和常理上說都沒有錯。不過,眼看著我們這邊的境況,他們竟然不辭而別,這事做得真夠絕情了。我想,可能他們也是受夠了今貝的乖戾,巴不得盡早離開吧。

今貝在咆哮,他在要他的晚飯。這是合同載定的我不可推卸的職責,也是一個周歲孩子的神聖權利,他才不管大人世界的天塌地陷呢。但我此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小船上隻有一個船員佐川,沒有多少食物和淡水;也沒有捕魚工具——即使有也不行,就是能釣上幾條魚,連今貝的牙縫也填不滿呀。我考慮一會兒,對忠誠的佐川說:“你開船到最近的諾福克島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解決明天的食物和淡水。我再和國內聯係,做出後續的安排。你一個人去吧,我隻能留在這兒,我的責任是推卸不掉的。我留在‘今貝島’上等你回來。你快去快回。”

我離開小船,順著今貝的小腿爬到“島”上,佐川把唯一的兩袋壓縮餅幹和一瓶瓶裝水扔給我,駕船離開,“突突”的馬達聲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的食物和淡水足夠我用一天的,但我不能用,我得去喂那個貪得無厭的大嘴巴,雖然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幾近於無。

這個人體之島上沒有可以攀抓的樹木和石棱,但有鼠尾粗的汗毛,所以爬起來不算難,我拽著他的汗毛,小心地伏“地”而行,生怕從他圓鼓鼓的軀體上滾落。從小腿走到大腿,到腹部,到胸部,最後站在他的喉結附近,立起身,高高舉起手,這個高度勉強能把食物送到今貝的嘴裏。我負疚地說:“今貝先生,今天隻有這點兒食物和淡水了,你忍一晚上,明天給養就能送來。”

今貝已經餓得沒有力氣發怒,連說話都沒有力氣,把我給的東西吃完喝完便閉上眼,軟塌塌地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我也不再打擾他,窩在他的鎖骨窩裏,閉上眼睛假寐。我很同情他,因為經過這一年,我對他的胃口有了太真切的體會。對於他來說,一頓不吃飯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刑罰。想想這個吃食機器至少還要運轉七八十年(這隻是指他不去再次轉世的話),我真有點兒悚然而懼,70年中,將有多少自然資源投放到這個巨口中,最終變成糞便啊。當然,他的財富,即使經這番折騰後大大縮水,剩下的也足以滿足他的口腹之欲。

想到這兒,不由得想起了我那20%的股份。西鐵集團的財產大大縮水後,我想憑這些股份躋身福布斯排行榜肯定是沒戲了,不過仍足夠我做一個中等的富人,養家糊口,送兒子上昂貴的私立大學,給妻子買名牌服裝和化妝品,讓全家享受高級的醫療服務等,都沒問題的。這些年來一直埋頭於為今貝服務,我和妻兒在一塊兒的時間屈指可數,實在是太虧欠他們。能有這點兒縮水後的財富留給妻兒用,我也滿足了。雖然這種達觀其實是無奈的。

我看看防水表,已經是夜裏零點5分,合同中的“存活一年”條款至此已經不折不扣地實現。也就是說,哪怕今貝先生這會兒就餓死,我的股份也已經到手了。當然這麼想有點兒缺德,我不會讓他餓死的。合約到期後我絕對不會再續約,我對這個工作、對今貝無彥,都已經受夠了。不過,走前我一定會把後事妥善安排好。這是做醫生的良心。

算起來一天水米未進,胃裏饑火炎炎,喉嚨幹得冒煙,而且還要加上極端困乏,但我一直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將亮,我才多少迷糊了一會兒。

迷糊中我的身體緩慢地騰空而起。我努力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是在幾十米的空中。我嚇壞了,定神一看,是在今貝先生的右手心裏,他的掌紋深如山澗,遠處,五個極為粗壯的指頭彎曲著,就像擎天的石柱。向前看,我所在的高度正與他的鼻子齊平,所以我們兩個基本是平視著對方。我問:“今貝先生,你喊我有什麼事?別擔心,給養船明天——不,是今天,一定會到的。”

今貝一言不發,而我的身體正慢慢向他的嘴巴靠近。我終於知道了他的用意,驚駭欲絕,又實在難以相信。他總不會把我,他的創造者,為他服務18年的元瀨是空醫生,當作早餐吧?我驚喊:“今貝先生,今貝先生,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嗎?”

他並不回答,兩隻巨眼帶著高燒病人般的明亮。他仍在把我向前送,向黑洞洞的巨嘴中送,於是我知道了答案。沒錯,他是要吃我,他已經瘋了,這個天下第一貪吃的家夥僅僅餓了兩頓就神智不清了。所以,這會兒不是今貝在吃我,而是他的貪婪本能在吃我。不過,不管是哪個今貝在吃我,反正對我結局是一樣的,我可不想落到這堆胃腸中,被消化成糞便。我狂喊著,奮力掙紮。好在他的手指並沒有緊握住我。而且,因為這具身體太龐大,他的動作反應很慢。人的無髓鞘神經傳導速度為每秒幾十米,像他這樣三四十米長的胳膊,神經興奮從大腦傳到手指至少得一秒鍾時間,比我慢多了。就在我將要被送入大嘴巴時,我敏捷地掙脫,從他的掌緣跳出去。可惜我昏頭昏腦地跑錨了方向,我踩著軟綿綿的東西向前跑(後來才想起那是舌頭),正跑著,忽然腳下一滑,掉進一個黑色的巨洞(喉嚨),頭頂是巨大的鍾乳石(小舌)。這兒非常濕滑,我把腳不住,順著一個比較細長的洞(食道)一直滑下去。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漫長得我足以清醒,知道了自己的悲慘處境。我被恐懼魘住,凍結了思維。最後我跌入洞底,落在一堆黏液中,周圍是濃烈的酸臭。我知道這是他的胃,我就要在這兒被胃酸分解,變成氨基酸和果糖,然後成為這個龐然大物的一部分,參加到對地球資源的狂熱吞吃中。這個前景使我特別不平,我寧可被鯊魚吃掉也不願是這個下場。我絕望地喊著,用力去撞去踢四周的胃壁,但對方漠然不應。

很快我就要在酸臭的氣氛中休克了,但頑強的求生本能支撐著我,決定向上攀爬逃生。好在這具身體是平躺的,所以細長黑暗的食道隻有不大的坡度。我沒有猶豫,用指頭嵌在腳下的肉壁裏,努力向上爬。爬啊,爬啊,我的四肢痙攣了,思維麻木了,真想倒下去,永遠睡在黑暗中。但求生欲還在醒著,就像是暮色四合中遠遠的一星孤燈。事後回想起來我甚至頗為自豪:雖然今貝無彥的占有欲天下獨步,我的求生欲也不遑多讓吧。

我爬到了喉頭,這兒的坡道比較陡峭。但這裏的空氣已經比較新鮮,讓我的精神恢複了一些。我盡力抓住他的小舌,爬到他的口腔裏。現在,透過他半開半閉的齒縫,我已經能看到天空中的晨曦,看來逃生有望了。我很怕他在最後的時刻反應過來,等我正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