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直接地集中探討政治權謀與政治道德之間關係的當屬吳越爭霸戲,是圍繞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形象塑造展開的。夫差和勾踐這兩人形象原本在曆史典籍中就是複雜的。典籍中的夫差,剛愎自用,昏庸殘暴,他不聽忠臣伍子胥的苦言勸諫,在對越國勝利後,接受越國的乞降,放虎歸山,最後被越國滅掉,國破家亡,為天下笑。勾踐呢,則既能忍辱負重,受君主所難能經受之辱;又能不忘屈辱,嚐富貴者所難能經受之苦。千百年來,其“臥薪嚐膽”事跡已被國人當作勵誌的典故所推揚。但他在滅吳複國後不久,“狡兔死,走狗烹”,把滅吳興越功績卓著的文種給殺了。曆史本身的生動複雜,為今人留下了無盡的思考空間。而今人更多思考的是:什麼樣的人格是值得尊重的?政治上的勝利是否能夠說明一切?即政治權謀與政治道德之間的關係究竟怎樣?在21世紀前十年集中寫吳越爭霸的四部電視劇中,對夫差和勾踐形象分如下兩個傾向:
1.肯定夫差,否定勾踐2003年首映的《兵聖傳奇》對勾踐的忍辱負重不無感慨,但也對他甘心為奴,甚至嚐糞求生的行為予以了不屑和否定;又通過虛構出來的勾踐對西施的態度,來表現勾踐人品的卑鄙猥瑣和翻雲覆雨。總之,該劇對勾踐否定是主調。
2006年首播的《爭霸傳奇》,情節大體上是以史書為藍本的。該劇最後夫差說:“我夫差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即夫差在最後時刻不低頭、不乞求,是有骨氣的、充滿傲骨英風的。相對於勾踐,人格上自是高出一籌。對勾踐,該劇則表現了他陰狠的一麵。該劇第49集即最後一集結束語畫外音:“勾踐複國後不久,即大興問罪,以逼死西施之名,責問夫人合儀,但仍念合儀在吳國曾受屈辱,將合儀打入冷宮。合儀不久在冷宮抑鬱而終。隨即,他又以蓄意謀反、圖謀不軌等罪名,將大夫文種賜死。往後數年,勾踐把所有知道他曾在吳國做奴隸的臣子以各種罪名誅殺。從此,越國上下沒有人再提及勾踐曾在吳國做過奴隸的事情。”——可惜沒有將這些“業績”全部訴諸形象,使得其形象較之《兵聖傳奇》中的勾踐遜色不少。
2.肯定勾踐,也不否定夫差而另兩部完全站在越國和勾踐立場上的劇《臥薪嚐膽》和《越王勾踐》,則既肯定勾踐,也不否定夫差。
《臥薪嚐膽》是一曲勾踐的讚歌!本劇中的勾踐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當然他也有缺點,他的缺點是剛愎自用,不聽群臣勸阻,堅持不合時宜地對吳開戰,導致越國的大敗和他自己入吳為奴。除此之外,他近乎完美。即使在吳國為奴,他也沒有失去他的自尊,沒有失去他的君主風範;就是他匍匐在吳國的大殿上,麵對諸侯使臣,高聲誦讀懺悔書,也是那樣鏗鏘,更多是對自己的責難,感天地泣鬼神的責難,而不是對吳國的奉承。在滅吳中屬於最“陰謀”的手段如煮種還糧,是出自文種,與他勾踐無幹;範蠡最後離開,他表示理解,文種問:“臣是否派人去追”時,他說:“這是在寡人的意料之中。他已經完成了他的抱負,隨他去吧。”他對與他共患難的夫人一往情深,越國勝利了,他為王後之死三天三夜未出屋,滴水未進。他不接受吳國投降,他滅了吳,那是因為,投降意味著臣服,臣服就意味著吳國還存在。“他們還會卷土重來。”他不想處死夫差,因為“處死夫差易如反掌。難道就因為他虐待過寡人?就因為他虐待過我越國的群臣?錯!夫差跟寡人沒有個人恩怨,有的是吳國跟越國之間的國仇。所以,寡人不會殺他。……寡人還要善待他。讓他知道什麼是天道,什麼是仁義,什麼是周禮。”他說:“吳國將不複存在了。他的子民將和我越國人一樣,享受著同等的幸福。……十年的生聚,十年的教訓啊!寡人要的是什麼?要的是天道。要的不是殺戮,不是稱霸。要的是生生世世的太平。”他不要稱霸,把封他為“東方之伯”的周天子使臣晾在外邊不理……
本劇中的夫差,雖然暴虐、昏聵,但他坦誠;他之所以要西施,是因為他認為:“天下最美麗的女子,應該屬於天下最優秀的男人所有。”他坦言,如果他出征凱旋,西施願意跟範蠡走,他絕不強留,“因為寡人絕不會做那種仗權勢奪人所愛之事”。“但如果她願意自己主動留下來,那就說明西施是天經地義屬於寡人的。”他敢於正視自己的罪過,在城破國滅之際,他大殿上一番自我懺悔,感人肺腑。他最終用寶劍刺腹自殺,令人欷歔。
本劇中的勾踐是正麵形象,陳道明演技爐火純青。但是,劇中的勾踐過於高傲,行為上霸氣十足,這固然可以說是明君應有的自信,但也可以說是剛愎。總之,不特別讓人喜歡。倒是夫差,令人感到,他真是個失敗的英雄!
同是2007年首映的《越王勾踐》,對勾踐也是持全麵肯定態度的。該劇既寫出了他忍辱含垢(甚至嚐糞)在吳為奴的經曆,同時也沒有讓這些經曆損害勾踐的自尊和人格:一是這些都是範蠡一再勸說,讓他以越國利益為重做的;二是讓他時刻處在巨大的屈辱痛苦之中並竭力壓製由屈辱產生的憤怒,即讓他始終以“君子”而不是“小人”形象出現於舞台上。西施赴吳不是他逼迫去的,而是夫差主動索要,他不得已而為之的,他始終尊重西施的個人願望,以曉之以理的方式勸說而不是逼迫。對伍子胥放在自己枕邊的“奸細”月岫,他也非常體諒和寬宏(月岫密報越國還吳的糧食蒸過以及山洞藏有兵甲後自殺),他自責:“是我出賣了你。你不該死,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他發自內心地說一定讓月岫的兒子繼承王位,以補償自己的愧疚。在與臣子的關係上,患難中他與臣子肝膽相照,同心同德;形勢逆轉,勝利了,他既沒有《兵聖傳奇》中的勾踐那樣陰陽怪氣、玩弄權術、對決意遠離的範蠡進行追殺,也沒有像《爭霸傳奇》劇尾補說那樣將文種賜死。對越後,他也沒有像《爭霸傳奇》中那樣薄情寡義——為了西施的緣故,把夫人給打入冷宮,而始終情深意長。總之,《越王勾踐》中的勾踐是個正麵形象。
至於夫差,作為勾踐的對立麵,在肯定勾踐的同時,該劇並沒有把他妖魔化。劇終,夫差仍然傲然挺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沉穩冷靜,不失君王氣派。他冷眼對勾踐說:“孤家等你做個了結。二十年來,都是你上門來見孤家,孤家不想壞了這個規矩。”“夫差永遠是夫差,我不會學你。”“孤決不投降。夫差寧願與吳國皆亡,也絕不放棄自己的尊嚴。”對勾踐試圖讓夫差拜伏在自己劍下的最大願望,夫差說:“孤能給你的隻有一句忠告。……失去的,永遠也別想再找回來!”然後轉身用長劍刺向自己的腹中。——夫差死得高傲、體麵、有尊嚴。
由此可見,幾部電視劇都表現出對人格尊嚴的重視,夫差無一例外地以失敗而不失英雄氣概的麵貌出現。而肯定勾踐的劇,都對曆史記載中他的那些不光彩行為(如兔死狗烹殺文種、範蠡功成身退原因闡述等)予以了一定的道德和人格上的粉飾。
這說明,本時期在表現吳越爭霸的電視劇中,在政治權謀與政治道德關係上的主流觀念,更偏重於政治道德,認為不應僅以政治業績作為衡量一個政治家的標準;好的政治家應該政治道德與曆史功績統一,政治權謀也要在符合“道德”的前提下施行,合乎道德是政治家應具備的品格。即《兵聖傳奇》中伍子胥說的“完成霸業,要靠仁義”(第1集);範蠡說的“賢明的君王應以人道為先”,“請大王謹記:人道,人道!”(第20集)這些都表現了電視劇對史官文化傳統曆史評價體係的繼承。
三探討曆史進步與道德之間的關係
探討曆史進步與道德之間關係的電視劇主要是一些與秦始皇有關的電視劇。筆者共搜集到4部電視劇,分別是:《呂不韋傳奇》(2001年)、《荊軻傳奇》(2004年)、《秦始皇》(2006年)、《大秦帝國·黑色裂變》(2009年)。
從曆史上說,秦始皇是一個有巨大功績的皇帝。他廢分封製,行郡縣製,統一文字、度量衡等,對中國的大一統作出了貢獻。但他同時以殘暴聞名於世,他焚書坑儒,修萬裏長城,耗費大量資財尋求長生不死之藥等等,給人民帶來巨大災難。怎樣看待秦始皇身上這種道德與曆史發展相悖的情況,一直是影視劇探討的熱門話題。
在新世紀出現的這幾部秦國和秦朝劇中,秦始皇的曆史功績一直是被肯定的,各劇也都表現了秦始皇的殘暴,並對其殘暴原因有所解釋。基本上都認為,秦始皇是個暴君但不是昏君,他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和駕馭朝政的能力。盡管這些劇都不同程度地為秦始皇的行為尋找良善的動機(如《荊軻傳奇》中嬴政說:“統一之後,我要收繳所有兵器,再也沒有刀兵之聲;讓所有的百姓都能過上最平靜的生活。”)或者為他的暴虐尋找外因(如《秦始皇》劇中,修長城給百姓帶來巨大災難,民怨沸騰。而此時趙高將秦始皇帶到一家事先安排好的麵館內,讓始皇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見到了自己希望見到的祥和之景),但總的來說,以寫秦始皇為主的劇基本上都較好地表現了曆史與道德的二律背反。如《荊軻傳奇》明示:中國的統一勢不可擋,無論由誰來統一,都得打仗,都得流血,都不能舍棄暴力,戰爭是走向統一的唯一途徑。但是,並非都得像嬴政那樣殺那麼多的人。不過,如果其他國家的君主能力和權力都能達到嬴政那樣的程度,他也許就會變成第二個嬴政。此外,該劇還討論了一係列具有形而上性質的問題,具體如:認為燕國滅亡,主要是亡於自身的腐敗。劇作設置了這樣的情節:在大敵當前、國家命運危在旦夕之際,燕國內部竟然有貴族置國家命運於不顧,一味貪圖享樂,拒絕改革,死抱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放,甚至私下鼓動燕王動用軍費興建避暑宮!(第24集)再如,認為與秦決一死戰者,是眼下的英雄但是曆史的罪人;投降秦國者,眼下被唾罵但會被後人所感謝(第32集,秦軍即將完成對燕軍大營的合圍,太子丹決心與秦軍玉石俱焚,樊於期建議太子丹,應該放棄自己的英雄名聲,投降以保燕國人性命,否則就不是戰爭,而是屠殺……)。還如,認為統一是大勢所趨,殘暴是帝王的本性(第32集,太子丹找荊軻刺殺嬴政。荊軻說:“殺死一個嬴政,還會有另外一個嬴政出現。”太子丹回答:“我將會阻止再出現另外一個嬴政。”荊軻說:“那你就會是下一個嬴政。”太子丹說:“也許我會是下一個嬴政,但我不會像他那樣殘暴,我不會殺害戰俘,我不會殺害婦女和嬰兒。”荊軻說:“那你是還沒有力量做到這一切。”)又如:認為刺秦是萬不得已之舉(第32集,太子丹說:“刺殺嬴政,固然能解決燃眉之急,但畢竟不是一個好辦法。萬一刺殺失敗,隻會加速秦國對我們的攻擊,到時候,大燕就會灰飛煙滅。更何況,誰會保證,刺殺一個嬴政,還會不會出來一個新的嬴政?”田光說:“秦國勢力空前強大,即使四國聯合起來抗擊也無濟於事。而秦嬴政,更是千百年不遇的王侯。”“……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用這個辦法。”)甚至,本劇還討論了世界黑暗的根源以及如何除掉這個根源,如第36集中的對話:
荊軻嬴政是這個世界黑暗的根源。
高漸離
不,這個世界黑暗的根源是人類永無止境的渴望,金錢與權力。也就是這些,才把人類推向了掠奪和戰爭。其實很多人都想改變這個情況,嬴政也不例外。樊於期用他的軍隊,你用手中的劍,你們都是用暴力的手段。但是嬴政,他站在權力的巔峰,所以更顯得引人矚目。
荊軻除了暴力,還有什麼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高漸離我曾經設法想用我的音樂,給這個世間帶來和平和寧靜,但是最後失敗了。
荊軻殺了嬴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高漸離
那隻是設想,設想和實際永遠不同。現在最好的結果,就是讓嬴政盡快完成統一,因為他積聚了最多的力量。如果嬴政死亡,勢力一定會重新劃分,天下也會再次陷入混亂。
荊軻你想讓我放棄刺秦?
高漸離
從理智上,我希望秦國可以統一,因為對天下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我是燕國人,所以從情感上,我希望你能成功,讓燕國統一天下。但不管是誰,天下的結局應該就是統一。
盡管隻是“討論”,沒有拿出一個一致的結論,但是這不也正說明編導或者說當下人們對所討論的問題見仁見智的思考嗎?
此外,諸如:什麼樣的人是惡人?惡人該由誰來懲治?醫生是否應該對戰場上傷殘的敵人實行人道主義?等等,本劇都有“專題”討論。
四、結語
通過以上考察可見,某些經典題材曆史電視劇充滿著對傳統文化的反思。這些題材之所以不斷被翻拍,甚至出現“撞車”現象,固然與這些編導對傳統文化懷有或多或少的崇拜有關,但更為實質的原因應該是,他們對以往史官文化純粹從道德角度解釋曆史的理論體係不盡滿意,而試圖建構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曆史解釋學說;他們看到了這些題材中所蘊含的巨大的可供闡釋的思想能量。這種自覺的、新的曆史解釋之風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悄然興起;進入21世紀後,在對經典的重複演繹中,已經有了嚐試建構新的曆史解釋體係的趨勢。而這個曆史解釋體係的核心問題——圍繞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商鞅、呂不韋、秦始皇、荊軻、武則天等一係列曆史人物的評價,所形成的“什麼是英雄”的問題,政治權術與政治道德之間的關係問題,政治上的“功”與行為上的殘暴的關係問題,等等,歸根結底是曆史發展與道德和人性的關係問題。即人們已經看到,道德與曆史之間的關係遠沒有史官文化說得那麼簡單。
克羅齊說:“隻有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方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因此,這種過去的事實隻要和現在生活的一種興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針對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針對一種現在的興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
因此,電視劇的這種對形而上問題的興趣,是一種文化自覺的體現。它所探討的問題和結論,應該不僅是總結過去,更是指導現在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