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傾聽(2 / 2)

朋友相聚,十年前在談文學。五年前喝酒。現在說著就到音樂以及健身上啦。老了,沒力量愛姑娘也沒力量愛錢,就愛旋律吧,鑽進音樂的被窩裏充無賴小兒,挺好。

我的一個朋友說過一句振奮人心的格言:聲色犬馬,從“聲”開始。太對了,聲永遠高於色犬馬。他認為,古人不愧為古人,很早就懂享受,首先傾聽。也怪,古人沒有英國音箱和CD,沒聽過《阿姐鼓》,馬勒,不知道卡雷拉斯把歌劇《托斯卡》的“星光燦爛”唱得你腦海寬廣,星星如蝴蝶輕落指尖,令人屏息,卻說出“聲色犬馬”這麼高明的話,比“飲食男女”更合人心。享受這東西是奸臣,人一老,它就離你遠去,吃不動,喝不動,更無法踢足球。音樂不是,伴你終生的忠誠,從搖籃至墓地,從不拋棄你。

《吳門琴韻》有一曲《搗衣》,古香古色,聽過讓人抄手仰望南山,悟出什麼勾心鬥角尚不及小孩滋尿研泥為丸來得有趣。音樂讓人又天真又美麗,《金剛經》第十四品句雲:“深解義趣,涕淚悲泣。”此哭是喜極而泣,乍窺佛法之後無上的歡喜。音樂也讓人悲欣交集,身上毒素隨淚水出去了,麵有安詳清淨之美。而不是由於傾軋、猜忌、畏葸、恐懼、裝傻、鬥狠而形成的盡管奸詐仍然愚蠢的臉。林肯說“四十歲以後的人要為自己的臉負責”就是這意思,人會由於心計而醜而美。我對職業的最大夢想是在交響樂團當一名敲三角鐵的,其他樂器咱們來不了。但敲三角鐵也不得了,偶爾“當”一下,也是樂曲的組成部分,雖南麵王不易。我夢想到——費城?柏林?芝加哥的——交響樂團當門房、仆役、擦皮鞋的,如白石老人印日“青藤門下走狗”,天天偷聽他們排練。聽到赫伯特·馮·卡拉揚用指揮棒“啪啪”敲曲譜,生氣地說:“小提琴再美點!”我聽後一怔,繼續偷聽。晚年將向孫子重孫子們描述卡大師風采如何如何,像齊如山當年講梅老板。我設想建立一個機製,人死後閻王爺(老幹部由馬克思)審查,問你這輩子聽過什麼音樂?沒怎麼聽的死者,一律不許死,回去!閻王爺或馬克思嚴厲地訓他們。死者說,您看我們這麼大歲數,身體也不好,放行得了。不行!閻老馬老說,重活三年,好好聽音樂。這些人回到陽界,第一句話就是:“放音樂。”CD、磁帶,買了一堆。聽了一年,他們說,唉,咱們真是白活啊,怨不得人家不批準咱們死呢。第二年,他們已經年輕,搞黃昏戀。第三年,紛紛給閻馬二老含淚寫信,不去了,我們愛樂,一心活著。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