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西窗漫話(3 / 3)

尤其,當我回到家中,由於低溫來臨的緣故,政府規定提前供暖,綠意仍重的京城初冬季節裏,更是洋溢著一派溫馨舒適的春意。打開窗戶,撲麵而來的是那輝煌的燈火、豔麗的旗幟、熱烈的歌聲,和人們的歡聲笑語。在恰逢“十六大”的紅紅火火的喜慶氣氛中,這初冬的春天氣息,既催人奮進,更沁人心醉呢!

八、逛書攤

每到夏收以後,農村裏就該掛鋤,城裏人就該歇伏了。不過,一想到暑熱天氣,酷陽當頂,便沒了出門的興致。但今年,北京的雨水較多,因而不是那麼熱得令人難耐,遂有可能走出家門,到各處去轉轉。

這種消閑活動,通常並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信步而行,欲止則止,遇車即上,欲下則下。有得看,多待會兒;無得看,打道回府。這大概算得上王子猷雪夜訪戴的“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陶然了。老實講,在現代生活節奏的社會裏,能夠做到“慣得魂夢未拘束,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行止隨便,愜意自如,也是一種難得的快樂。

因為人們或是主動,或是不情願地,給自己規定得太多太多,不是必定這樣,就是不可那樣做事、說話、開會、上班、吃飯、勞動、應酬、敷衍,實在是很累很累的。那麼在心勞神疲、殫精竭慮、魂不守舍、壓力重重之下,這種輕鬆一下的行為,便是必要的調諧了。當然,輕鬆的方式很多,下象棋、打麻將、逛公園、看電影,是很多人放鬆自己的辦法。如果不那麼囊中羞澀,要情調一些的話,咖啡屋小坐,保齡球一番,到郊區打打高爾夫,夜總會裏跳跳迪斯科,也是使緊張神經為之舒緩的好去處。

然而,也怪,讀書人的消閑,說來說去,仍是離不開一個書字。所以,在這個夏季裏,倒有不少次這樣無目的、無打算、走到哪就是哪的輕鬆;統計一下,十之八九,倘非書店、圖書館,便是偶爾的書展和街頭上永遠花花綠綠的書攤了。尤其是最近的北京,至少今年以來,大商場裏也有書可買,更多了一些可以駐足的地方。我發現,好多我的朋友,總是喜歡把時間消磨在這種地方。雖說出門了,上街了,結果不過換個場合讀書罷了。

好像古人也如此,清人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八載:“相傳王文簡晚年,名益高,海內訪先生者,率不相值。唯於慈仁寺書攤訪之,則無不見,亦一佳事。”

這也怪有趣,如果不是愚,大概屬於讀書人的天性了。

其實,人的一生,都在捧讀著兩種書,一種是鉛字印出來的;另一種,便是叫作人生的這本無邊無沿、無休無止的大書了。一般說,讀前麵的書,易;讀後麵的書,難。因為即使印出來的最新的書,也是過去。時間的疏隔,已與讀者無切膚之痛的關聯,可以從容對待。再則允許選擇,喜歡讀則讀之,不喜歡讀則不讀之。相反,社會、現實、人際關係、日常生活,才是一本真正的大書。這本無字的書,比所有有字的書,學問廣博,道理深奧,意旨紛繁,章法多端。有的人讀得好些,庶幾不至於碰壁;有的人讀得差些,有時連生存也會艱難;有的人讀得快點,可以免得落伍;有的人讀得慢些,保不準屁股就要挨打了。這本書的厲害之處是:你讀也得讀,不讀也得讀,毫無選擇餘地,誰也沒法逃避。你一定逆著、強著、硬頂著,不買它的賬,你就得付出代價。

所以,在踱步時,路過馬路,忽有所思,不禁悟道。看起來,人,你我他都在內,其實不也永遠處於這兩種書的交會點上嗎?眼前如同沒有斑馬線的十字路口,曆史和現實,過去與今天,紛至遝來,目不暇給,難免眼花繚亂,不知所從。但定下心來,將這兩種書,橫過來讀,豎過去念,你就會發現,若是能夠努力看透的話,就能從思古之幽情中學會一點適應生活的能力。

看透,或者努力看透。舍此之外,焉有他哉?

九、讀樹

那時住在東城,去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機會較多。後來,隨著北京市的向外拓展,我便搬到城外去了。這樣,隻有每年的書市,來到太廟,擠到熙熙攘攘的讀者群中,買一些想買的廉價書。但熱銷的攤點,往往難以與年輕人比賽力氣,半天下來,也著實勞累,便找個樹蔭下的長椅歇腿。

過去逛太廟,喜歡讀樹。樹可以讀嗎?我想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因為一棵樹就是一本書,樹和人一樣,即使同一品種的,也自有她獨特的個性。如果說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世界上也找不到兩棵完全相同的樹。無論在曠野,在公園,在小院的樹木,或是馬路的行道樹,隻要成林,那也是一個形態相異、性格不一、各呈風采、絕非一色的豐富世界。讀樹如看人,尤其種植在太廟裏的鬆、柏、檜、槐,巍峨莊重,枝根虯結,風姿蒼勁,氣勢不凡。她們矗立在那裏數百年,幾乎是北京的曆史見證人。

如果樹能言語的話,一定會湧出滄桑的感歎。所以,細讀她每一圈年輪,都能尋覓出皇室的興衰,民國的變遷,“五四”的激情,抗日的鬥爭,以及解放以後新歲月的生活軌跡。古樹雖古,可並不因年紀的包袱而囂張跋扈。在她周圍,許多年輕的後輩樹,同樣生長得從容不迫。這種上了年紀的大度、寬容,便越發地顯得一種分量感、尊嚴感。但是,樹老和人老也差不多,老人通常行動遲緩,老樹通常也就長得很緩慢;老人通常不那麼活躍,老樹通常也就不是很起勁地生長。那殘斷的枝丫,萎縮的樹幹,不太振作的枝葉,留下了太多的時光痕跡,好像時間在古老的身軀裏凝滯住了,不免給人老態龍鍾的印象,使人肅然起敬的同時,也多少使人生出一絲惆悵。

因此,整個太廟裏麵,那滿園關不住的春色,那一片鬱鬱蔥蔥、青綠蒼翠,唱主角的已非這些前輩樹木了。老樹的光輝,已是昨日的事情。看來,還是年輕好,因為在成長著,意味著擁有時間;因為在成熟著,意味著來日方長。所以,解放後陸陸續續栽種的別的什麼樹,就比老樹要生機盎然,要朝氣蓬勃,顯得生命力特別旺盛的樣子。風一來,你可以聽到那白楊樹的碩大葉片,或細細低語,或大聲聒噪。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後來居上的局麵,未來屬於誰,誰就擁有最多的話語權。而徜徉在古樹底下,就沒有這一份熱鬧。

展眼望去,所見皆綠,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白楊,爬滿了照壁瓦牆的藤蘿,擁塞了行路夾道的冬青灌木,花飛花落招蜂惹蝶的丁香海棠,令讀樹的我不禁覺悟,古樹的緘默沉思,莊重成熟的狀態,固然具有曆史的魅力,但是,要沒有這半個世紀種下的樹木花草,僅憑那些爺爺輩的老樹,是構不成這一片蒼蔥凝碧的綠色世界的。正因為老樹之外,更多的是新樹的出現,才形成這一片宜人景色。

其實,樹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又何嚐不如此呢?看一看擠在書市裏的人群,年輕人遠遠多於老年人,年輕作家的書遠遠要比老年作家的書賣得好,便知道文學的這種新人輩出的過程,和樹木的繁衍一樣,是一種事物發展的必然。隻有新鮮血液的不停輸入,機體才會不斷更新,煥發青春;才能後浪追逐著前浪,一浪更高於一浪;才能生氣勃勃,氣象萬千。

買書,看壓縮在書中的空間和時間;看樹,閱讀大自然,那可是活生生的大塊文章。樹的世界,人的世界,其實都在新陳代謝的進化規律之中。懂得這一點,無論是白發蒼蒼的老者,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都能達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境界,就像園子裏的這些新的、老的樹木,融洽相處,和衷共濟,社會的祥和氛圍,肯定會日益濃烈起來。

十、狗德

最近,我已經讀了好幾篇對狗失敬的文字。

其實,狗是很冤枉的。首先,並非所有的狗都像那些人那樣一個臭“德行”。所有被指責的那些令人齒冷的“德行”,即使在狗界中,也並不帶有普遍性。試想在阿爾卑斯山皚皚積雪中的牧羊犬,為凍僵的旅行者帶來生還的希望;在地震廢墟裏搜尋的獵犬,嗅出仍存活著的遇難者;在緝私查毒時、在破案追蹤中的那些立功的警犬,這時候人們向它們致敬都來不及的。其次,應該指出,那些人沾染的是一部分狗的惡習,由此一概而論地罵倒一切狗,不算怎麼公平。如果狗都像那些人一樣的可惡、討厭、招人憎恨,這世界上還有誰願意養狗呢?

在我印象裏,外國人對狗,持好感者多。我記得兒時,20世紀30年代的事了,有一部很煽情的好萊塢影片,叫《義犬救主》。那個狗主角的名字叫琳丁丁,很紅極一時的,比二三流搔首弄姿的演員要走紅得多。狗在西方人眼裏,是人類無言的朋友,有些孤獨的老人,兒女拋棄了他們,惟有一條忠實的狗為伴,這在西方是習以為常的事。還聽說過,有的富翁寧肯把多少萬美元的遺產,死後傳給了自己的狗,也不讓子女親友沾一點光,說明他對人已失去任何信心,遠不如對一條狗的感情。我讀過一篇文章,在法國,在花都巴黎的一個什麼區域裏,甚至有專門埋葬人類寵物的公墓,其中大部分是狗,為之刻石銘碑,留下悼念的詞語,都是相當傾注感情的。

我們這裏則不一樣了。雖然從孔夫子起,中國人就提倡中庸之道,但好像也形成這樣一個奇怪的效應:越是提倡什麼,越是缺乏什麼;越是強調什麼,越是完蛋什麼。講了幾千年中庸,看問題的方式方法,倒是非常缺乏中庸精神,非要偏頗不可。幾乎不講辯證觀點,很少“兩分法”地看人,倘不是極好,好到無可再好,恨不能頂禮膜拜;便是一無是處,壞到不可救藥。

對狗的看法,就更糟。

在漢語體係中,凡與狗有關的詞語,除了一句“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外,大抵屬於詈詞之類。這真是十分怪異的現象。如“狗腿子”、“落水狗”、“狗東西”、“狗屎堆”、“狗頭狗腦”、“狗頭軍師”、“漢奸走狗”、“狐朋狗友”、“喪家之犬”、“雞飛狗跳”、“狗急跳牆”、“狗仗人勢”、“狗屁不通”、“蠅營狗苟”、“狗皮膏藥”、“狼心狗肺”、“雞鳴狗盜”、“狗眼看人低”、“狗肉不上桌”、“狗改不了吃屎”、“狗咬狗,一嘴毛”、“狗嘴吐不出象牙”、“狗戴嚼子,胡勒”、“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等等,更甭說“狗日的”、“狗娘養的”這些指著鼻子罵人的話了,可以說沒有一句是好話。嚴格講,像這最後的兩句村話,換上別的動物,也未嚐不可,但狗倒黴,非把它掛搭上不可。我也不知為什麼把狗置於如此不堪的地步。說白了,其實都是人的種種作嘔的醜態,以狗形容罷了。君不見有些見風使舵、巧言令色的人,甚至比狗還要齷齪嗎?

我不是保護動物協會的成員,也不是一個狗道主義者;更不像那些有錢階層,動不動破費數萬、數十萬地買條名貴犬,如沙皮狗、宮廷狗,消遣玩弄寵物的人士。對於狗的認識,說來慚愧,至今仍停留在那些文學作品上。

也許由於藝術形象的力量,所以,很不以為然那些抹殺一切狗的議論。

在契訶夫的《卡契坦卡》裏,那條離別了主人多年,已經淪落到馬戲團裏,登台表演雜技的小狗卡契坦卡,一聽到觀眾席裏它原來的主人,那老爺爺的孫子,在叫它的名字時,便不顧一切地衝下場去,熱烈地撲向那爺孫倆的忠誠;在傑克·倫敦的《白牙》裏,那條具有狼的血統,來自阿拉斯加的北極狼犬,矢忠於它的主人,在與比自己強大若幹倍的獒犬角鬥時,和手持武器的歹徒作殊死的搏擊中,那寧死也不畏縮的勇敢;在特羅耶波利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裏,那條可愛的小花狗,在它主人住了醫院後,四處尋找,跑遍了主人曾經帶它去過的所有地方,曆經艱辛,也不頹喪的真誠感情。這些品德,也不是我們見到的那些小醜身上所具備的。

人有人品,人品有好壞之分;狗有狗德,狗德有高低之別。如果體味一下屠格涅夫的《木木》裏,那位長工蓋拉新溺死自己那條狗的悲哀,就會覺得人類自身的弱點,遠勝於那些四條腿的朋友。所以,對狗的不雅口碑,更多的是那些沉湎於名利場中的人的表演。

老實說,嬗變,是那些人的特點。至於狗,認準了便通常不那麼輕易改變,所以才有那些感人的篇章。稱它信守如一,始終不渝,大概不算過分。相反,若是在見利忘義、朝秦暮楚、出賣朋友、六親不認這些方麵,比起那些臉不紅、心不跳的人的修養,狗恐怕要自愧不如了。

因此,若狗有知,大概也不讚成把自己和那些人類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