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暹羅雙胞胎(2 / 3)

因為北方的金兵,節節進犯,眼看直逼汴梁而來。趙佶顯然聽了蔡京的話,馬上遜位,讓他兒子趙桓,也就是欽宗,接班上台,他當太上皇。由於他交了權,禦史們才敢彈劾蔡京。可是,作為暹羅雙胞胎,趙佶能辭其咎乎?

趙佶,藝術智商極高,政治智商極低,大致與白癡相等。

但中國老百姓也總結出來,皇帝太能幹了,未必是好事。因為太能幹的皇帝,就要建功立業,往往不恤民力而窮折騰,老百姓難免要付出代價。相反,皇帝窩囊,庸懦,無大誌向,吃喝玩樂,也許不是什麼壞事,由於沒什麼本事,自然也就少生事;少生事,老百姓至少能落個安生。不求其有,但求其無,這是中國人的現實主義。

我們看《水滸傳》第二回那段對於宋徽宗還在做端王時的介紹:“乃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般不愛。更兼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施耐庵的話語中,雖有貶義,並沒把趙佶描寫成一個反麵人物,隻是一個花花公子而已。

然而,老百姓不怕皇帝一個人混賬,即使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頂多增加一百個討不到老婆的光棍而已,對偌大一個國家來說,是絕對可以承受得了的。但是,最害怕的,是這個皇帝重用一群虎狼來管理國家,魚肉百姓,那就比天災還要恐怖。天災的周期短,一年兩年;人禍的周期,有時是一輩子,必須等到那個災難製造者去見上帝時才告終止,這可就太痛苦了。

金聖歎批《水滸》,當趙佶一眼看到“似鰾膠粘在身上的”高俅,兩人一拍即合,隻是相見恨晚,馬上引為知己。於是,把驚堂木一拍,看,小人和小人相遇,天下還有不完蛋的道理?

孔夫子對於小人的許多經典見解,實在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如《論語》中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而小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如此等等,證明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百分百的真理。

什麼人跟什麼人在一起,是有規律可循的。有趙佶,才有蔡京、高俅;而有了蔡京、高俅,就必然會有趙佶。這些年來,凡被雙規,凡被法辦,甚至最後處以極刑的黨政要員,從來沒有一個是獨行俠,隻他一個人幹壞事。隻要提溜出一個,必然像挖土豆似的,總是一窩或一串給端出來,總是一群趨利忘義者的自然組合。

像高俅這樣一個球痞,僅憑蹴鞠一技之長,在端王時為親信,在徽宗時為殿帥府太尉。一個混混兒,位列中樞,這個政權還有什麼指望?當然,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出身低未必無英雄豪傑,但趙佶合著一句民諺所雲,“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他就專門挑選這些歪五溜子、烏七八糟、不走正路、邪門歪道的人物,正好證明他也不是一個好東西。

世道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獨木不成林,也許作不了大亂;兩個小人,雙木就成林,很可能犯奸作亂。而趙佶為首加上蔡京、高俅,再加上一群無恥宵小,大宋江山不完蛋,焉有他哉!

原來,我一直以寫小說人物的思路在懸想,當那些貪官汙吏最初扯開臉上蒙著的那張一本正經的皮,大家彼此彼此從事違法亂紀行為,與賣淫女第一次脫掉褲子,把身體攤在嫖客麵前,這突破廉恥界線,開始墮落的第一句話,該怎麼開口?那規定場景,語言環境,著實難以下筆。

再讀《水滸傳》,我明白了,小人與小人的苟合,是不需要台詞的。趙佶看高俅,高俅看趙佶,王八看綠豆,對眼就行。官場中,凡腐敗、貪汙、不法、墮落等等分子,與其上下級,與其左右手,與其同道、同僚、同事、同好者進行勾搭時,其間必然有一種不言自明、互相感應的磁場,無須認知,無須交流,無須中間人,無須語言溝通,隻要身處磁場之中,立刻就有相知相契的本能,很快像暹羅雙胞胎聯成一體。據科學家實驗,某間房子裏存有一塊蛋糕,五百米方圓街區裏的老鼠,在第一時間內,就會得到這個食物信息。而且,相互策應的鼠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協同動作的四肢在地溝中蠢蠢欲動,一齊向這塊香噴噴的蛋糕遊走接近。

這種覓食趨餌的動物本能,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原始動力。

不過,那時,趙佶還在他的潛邸做端王,再混賬,再敗家,再不成器,也隻是牽涉到他個人和以他為首的小集團,影響也隻是事關區區局部而已。何況他是王子,一個有太多條件,足可以優哉遊哉的花花公子,他為什麼不享受,不快活?當代的年輕男女作家,狗屁不是,才寫了幾篇根本不成樣子的東西,不照樣風花雪月,顛鳳倒鸞,往死裏快活。甚至,還把這些快活寫成鮮血淋漓、令人慘不忍睹的淫穢小說呢!

再說,一個在文學藝術領域探索追求、多方涉獵、興趣廣泛、學有所成的作家詩人,浪漫得過頭,風流得過分,即或蹴鞠投壺,日禦一姬,也是無傷大雅的。因為,一個小員司、小役吏、小官人、小文秘,隻有唯唯諾諾,等因奉此,循規蹈矩,謹小慎微,要想寫出才氣橫溢、縱橫捭闔的大文章也難。因此,他寫詩、作畫、學道、性放縱,我們沒有理由苛責他的荒唐。

然而,趙佶十八歲那年,他的兄長宋哲宗駕崩,無子嗣。一頂禦轎,將他抬進宮裏,即帝位。是好還是壞,是走正路還是入邪道,是兢兢業業還是吊兒郎當,是正經八百還是荒淫無恥,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和大宋江山息息相關了。趙佶本來沒有做皇帝的準備,也沒有受到做皇帝的訓練,加之,他文人氣質、藝術家風度、花花公子的脾性、浮浪子弟的作風,他一登帝位,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就和與他習性相同、趣味相似、愛好相類、性格相像的一班小人結伴,生把大宋王朝給葬送掉了。

事實證明,他隻能當端王,不可當皇帝。他一坐在金鑾殿上,凡中國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備;凡中國英明之主的應有優點,他全沒有。而且,昏君中最沒救、最完蛋、最可怕,也是最致命的弊端,就是遠君子、近小人、寵奸邪、用壞人。他當上皇帝以後,朝廷立成覓食趨餌的鼠類天下。《七俠五義》有所謂的“五鼠鬧東京”一說,在開封城裏,最大的鼠,數來數去,應該就是這個蔡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