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駕崩,海大人很快就平反了,昭雪了。盡管他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聲名,但朝廷裏的主政者,包括新上來的皇帝,都對他敬而遠之。作為門麵點綴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則不行,怕海老人家較真,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因為封建社會的統治架構,是一個寶塔形的,由大小官僚組成疊羅漢的方陣。每個官僚在他那個位置上,既踩在下麵那個職務低於他的官僚頭上,自己的頭上又有另一個職務比他高的官僚的腳踩著。因此,一旦其中哪個頭或哪隻腳,不聽話,不服從,不按部就班,不肯買賬搗蛋,這架構就要出現大的小的危機。
他們害怕這個海瑞,進入到這個架構裏來,會破壞這個超穩定的秩序。甚至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為首輔,也不敢給他任何任命。“萬曆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禦史廉察之。禦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禦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用。”
盡管大家眾星捧月,高山仰止,海瑞很不開心,因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隆慶皇帝到內閣大臣,不給他分配工作。第一,他沒有鈔票上下打點,鋪平道路;第二,他有清官之名聲,是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聖人級人物,不能為,也不屑為。因此,很長時間內,當這種強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補天願望不能得到滿足時,便會仰天長嘯,椎心泣血。最後海青天以辭職的辦法要挾內閣給他工作,不給,就寫公開信罵街,“滿朝之士,悉皆婦人”,把主政者罵了個臭夠。
於是,隆慶三年(公元1569年),海瑞被授予正四品,南直隸巡撫,駐蘇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所言,海瑞是個“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廈將圮,隻手難以支撐。一上任,“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為吾鄉巡撫時,有意鋤巨室,以至刁風四起,至不可遏。”(徐樹丕《識小錄》)
由於他的不識時務,實施某種程度上的劫富濟貧政策,搞得蘇州一帶的官僚地主、士紳名流,無不反對,隻好告退,離職還鄉。直到公元1585年,萬曆清算了張居正以後,所有受到張居正排擠打擊過的官員,包括年已七十有二的海青天,一律重新起用。於是,他老人家又從海南島風塵仆仆地來到南京。
接張居正為首輔的申時行,其實並不想安排他,又不能不安排他,因為他已經成為一種正義的化身、民眾的偶像。因此,寫了一封信給海瑞,“維公祖久居山林,於朝為闕典”。那意思是說,你老人家不出山,是個遺憾,但現在把你請出來,也不過起個政治花瓶作用。
但是,他一接手右僉都禦史,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了兩條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稱為專打貪贓枉法者和為富不仁者的屁股而設。這位剛愎自用、矯枉過直的老漢,覺得打屁股還不過癮,給皇帝建議,得恢複老祖宗的辦法,凡貪官,都給他剝皮揎草。結果,鬧得輿論嘩然,禦史彈劾他導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從此,對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來的辦法,有職無權,有位無事,直到萬曆十五年(公元1587年)年末,老先生終於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嗚呼,海剛峰的一生,是一位以肅貪倡廉為己任的鬥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對帝國的廉政建設,對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為,有所改善。然而,朱明王朝,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裏躺著的那位),從上而下的貪汙腐敗風氣,變本加厲,已不可收拾。《明史》說:“明亡,實亡於神宗。”海瑞的所作所為,對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說是不起任何作用,隻好看著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紀曉嵐主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海瑞《備忘集》,評價不低:“孤忠介節,實人所難能,故平日雖不以文名,而所作勁氣直達,侃侃而談,有凜然不可犯之勢。當嘉、隆間士風頹靡之際,切墨引繩,振頑醒聵,誠亦救時之藥石,滌穢解結,非林黃、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但對海瑞具體的所作所為,也有不能苟同之處。譬如說他“巡撫應天,銳意興革,裁抑豪強,唯以利民除害為事,而矯枉過直,或不免一偏”。譬如說他“力以井田為可行,謂天下治安必由於此,蓋但睹明代隱匿兼並之弊,激為此說,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不管怎麼評價海瑞,但他“卒時,僉都禦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裏不絕。”(《明史》)
就海瑞臨終的一兩個鏡頭看,對這樣一位終身貧窮而為百姓追念的清官,也足以使我們後人欽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