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才子太可憐了,肯定會求德高望重的王漁洋,在康熙那裏為他緩頰,那是他的恩師啊!可皇帝發火,誰有勇氣敢碰逆鱗?王漁洋也救不了這位高足,隻能眼看他打鋪蓋卷離開京城,回到杭州老家。心情抑鬱,百無聊賴,無法振作,放浪西湖,這位寫《長生殿》的才子,成了再也不能歌唱的百靈鳥。
洪防思這一次生日派對,盡管腦袋未掉,這一輩子也就交代了。其實,功名泡湯,仕途無望,擢升乏路,投靠無門,想開了,那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學而優則仕”,得著了,當然不錯;得不著,也不至於要了性命。他倒黴的是,經此一劫,元氣大傷,長時間翻不了身。一個有才華的作家,寫不了作品,在那裏虛擲時光,忍受社會的歧視和排斥,這就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好容易半生潦倒以後,終於在地平線上看到一絲曙光,南京方麵發出邀請,讓他出席他的五十出《長生殿》的全部公演。我想,這位才子接到這封請柬,準會血壓升高。他知道這大紅請帖意味著什麼。那時的中國,還沒有落實政策這個現代詞語,因而也沒有平反甄別、補發工資、重新歸隊、重操舊業這一說。皇帝是不會錯的,金口玉言,錯了也是正確的錯。夠了,洪昉思莞然一笑,聖祖的光芒又投射到他身上,能不雀躍乎,歡呼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乎?
洪升雖然沉寂多年,但他在清初文壇,也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曾先後受業於詞曲家毛先舒,詩人王漁洋、施閏章等人。這些前輩,都是很賞識他的才華的。他二十歲已作有許多詩文詞曲,二十二歲《嘯月樓集》出版,受到李天馥、馮溥、王漁洋等名流讚譽。這班大老自然也會在可能的情況下,向處於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於是,政府方麵的一位很有重要背景的文化人出麵了,也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江寧織造曹寅,重排《長生殿》,舉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活動。
按現代話語,洪升是康熙二十九年受的開除公職、遣返原籍的處分。康熙四十三年,與康熙有密切關係的曹寅,在南京而不是在北京,為這位失落到極點的劇作家,進行某種程度上的恢複名譽。因為曹寅實際是康熙派駐南京,監察江浙一帶知識分子動靜的,因此他的一舉一動無不以康熙的意旨行事。顯然,這也是統治者對付知識分子的兩手,打,是一個方麵;拉,也是一個方麵。於是,劇作家作為上賓,邀請出席,從杭州到了南京。但是,文字獄對於文人的傷害,是從身體到心靈,無所不及的摧殘。洪升看完戲後,不知是太高興了,還是更憂鬱了,在歸途中於烏鎮醉酒,登舟墜水,不幸身亡。
一個社會裏,利益愈少,則競爭愈劇;途徑愈難,則爭奪愈甚;而明裏暗裏的衝突愈激烈,小人則愈加繁殖。於是,想通過非正常的手段,獲得正常途徑得不到的一切的小人,為達到更豐厚的回報率,在手段的使用上,隨著惡的程度增高,無所不用其極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
《長生殿》劇作家的一生,告訴我們一條真理:小人雖然難防,但卻是絕對不能不防的。我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的書裏那最後一句話:“人們,你要警惕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