笞和杖,古已有之,在統治者眼中,算是輕刑,但執行起來,通常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據說,明代廷杖,行刑者看司禮太監的兩隻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條命在,要是內八字的話,那就一定立斃杖下。所以,笞和杖,打的是屁股,弄不好要付出性命。早在漢景帝劉啟上台時,就覺得這樣的“輕”刑,施之於一般犯人,“與重罪無異,幸而不死,不可為人”,不利於他那時提倡的大政方針,讓老百姓休養生息。所以,他下詔:“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後來,他覺得還不夠,至中元六年,又下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朕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見《漢書·景帝本紀》)
到了明代皇帝,就沒有這種氣度了。據《明史·刑法》裏的記載,連打屁股的板子,都明文規定其尺寸。“笞,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減一分;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減如笞之數。笞、杖皆以荊條為之,皆臀受;訊杖,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減如笞杖之數,以荊條為之,臀腿受。”從《明史·吳中行傳》中看到:“中行等受杖畢,校尉以布曳出長安門,舁以板扉,即日驅出都城。中行氣息已絕,中書舍人秦柱挾醫至,投藥一匕,乃蘇。輿疾南歸,去腐肉數十臠,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由此可知,五刑(笞、杖、徒、流、死)中的兩刑,笞,專打屁股;杖,打屁股兼及腿。總之,臀最倒黴。如果說屁股的功能,竟體現在懲罰上,也真是太悲哀了。
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時的心態了。我認為,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當和尚,多嚐屈辱、成年當混混,屢受欺淩的那段不愉快的曆史有關。在中國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分最棒,應該說是一個地道的紅五類;但也是所有這些皇帝中極其殘忍,極能屠殺的一個。吳晗先生不受唯階級論的偏見製約,認為這位朱皇帝“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劊子手”。應該說這是一個唯物史觀的結論。據說毛澤東對此不甚滿意,諷示他修改這個看法。作為《明史》專家的他,大概秉著“吾愛‘領袖’,吾更愛真理”的治學精神,到底也沒大改。最後,他為此吃了大虧,以致送命,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對朱元璋的評價,接近於曆史的真實,自無疑義。
我一直臆測,懷有虐待狂的朱元璋,也許抱著這樣一種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錯,我曾經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媽媽的,我就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成王八蛋。估計,不光中國,古往今來,世界上所有胡作非為的領袖人物,都是以這樣的流氓邏輯統治他的臣民,才弄得國將不國的。漢劉邦,往儒生的帽子裏撒尿,還可以美其名日反潮流。這個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在金鑾殿上親執刑具,施暴泄怒,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殘的臣下,也忍不住對他這種荒唐的歇斯底裏表現提出抗議,你不感到丟人,我還為陛下感到羞恥呢!有位名叫謝肅的官員,“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禦文華殿親鞫,肅大呼曰:‘文華非拷掠之地,陛下非問刑之官,請下法司。’”
吳晗分析這個出身微賤的人,“平定天下以後,惟恐廷臣對他不忠實,便用廷杖來威嚇鎮壓,折辱士氣,剝喪廉恥。使當時士大夫們在這血肉淋漓之中,一個個俯首帖耳如犬馬牛羊,他這才滿足。”瘋狂鎮壓,嗜殺成性,的確是朱元璋禦臨天下的一個特點。野史稱:朱做皇帝後殺的人,比他打天下時殺的人還要多。胡惟庸一案,藍玉一案,至少有近十萬人死於非命,有的城郭村鎮,竟被株連滅族,殺得一個不剩、雞犬不留,成了鬼墟。
用殺頭的辦法,從肉體上消滅對手,鞏固其統治;用廷杖打屁股的辦法,從精神上威懾官吏和知識分子,使他們乖乖就範,便是這位朱皇帝的兩手。盡管他一方麵不得不依靠文職人員,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但另一方麵也不能不看到他對於“士”階層的壓根兒的敵視、仇恨、排斥,想辦法打擊報複的陰暗心理。
這偏執狂,就和他的出身成分有關了。吳晗說他“惟恐廷臣對他不忠實”。其實,這位皇帝更怕的是知識分子看不起他。從他興起的文字獄看,可以用“毫無水準,層次極低”八個字形容。像阿Q頭禿,故而忌諱說亮說光一樣,哪怕是給他上賀表,隻要出現與“僧”與“賊”的同音字,觸到他當過和尚、當過兵痞的他認為不光彩的過去,也會勃然大怒,當場被砍頭的。最荒誕無稽的,與他相隔千年之遙的亞聖,曾經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其實與他狗屁也不相幹,可朱皇帝大光其火,下令把這個擅議君主的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取消他的配享資格。要不是那年日食,孟老夫子隻能在孔廟後院吃冷飯了。
凡草根階層出身的統治者,大至國君,小至裏長,都會有一種天生的對於知識、文化、文明、科學的懷疑和拒絕的情緒。小農經濟思想所形成的偏執、愚昧、狹隘、短視、封閉、保守、局限、畏縮的心態,更加深了對知識分子的排斥與嫉恨的程度。所以,這類人之中像朱元璋具有流氓精神者,一旦掌握權柄,哪怕當個小小的科長,輕者,對知識分子抱警懼防範之心;重者,則以挫折踐踏知識分子,以獲得報複的快樂。
對這類小人得誌者而言,有權以後,取得物質的滿足、性欲的滿足,大概比較容易。但要使處於弱勢的精神世界,也強大到足與“士”階層相抗衡,卻不那麼輕而易舉。因為,大學是要一天一天念出來的,書本是要一本一本讀出來的,文化水平是靠一日一日積累出來的,精神修養是要一代一代熏陶出來的。雖然,可以混到學曆,可以拿到文憑,可以謀得職稱,甚至人五人六,像模像樣,但是,精神世界的癟三狀態,卻不是靠惡補可以迅速改善的。於是,借助於自己的權力,將這些精神上的強者,褲子剝掉,屁股露出,“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打得死猶不死,不死幾死,人格喪盡,尊嚴全無,你還有什麼好翹尾巴的?
曆代文人的厄運,無不因此而來;曆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無不因此而來。說到底,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精神上的矮子,對稍高於他的人的一種嫉妒、一種仇恨、一種報複、一種宣泄罷了。
於是,屁股便遭殃了。
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也有這樣的反常情況: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凱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臉麵全無,但未必就等於失敗到底。《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就寫了賈政發威風,打賈寶玉屁股的一段故事。結果,老子落了一個大大的不是,兒子倒成了一個香餑餑。
曹雪芹不愧為語言大師,這段打屁股筆墨,是中國文學作品中不多見的精彩篇章。舍此之外,中國文學史上,還能找出一篇屁股吃板子的文章嗎?
賈寶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扁,罪狀為“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就這位年輕公子而言,在成長期間,這種性意識萌動的表現,比之賈赦、賈珍、賈璉之流的濫淫,比之茗煙按住小丫頭幹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麼。賈母,是位絕對明白的老封君,早參悟出來,哪個男人不偷雞摸狗?賈政者,“假正”也,卻小題大做,上綱上線,一上來就將此事的性質,定做敵我矛盾處理,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意。
就像有些人一到搞運動的時候,馬上來了精神,馬上亢奮不已,賈政也是充滿了敵情觀點,意誌堅定無比,嗓門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隨從小廝:“給我狠狠地打!”
“小廝們不敢違,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來了以後,“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著,要用繩索勒死這個孽障,說著也真的動起手來。也許政老爺很少有表現自身價值的機會,好容易撈到這一回,所以,一下子就過火、過分了。
賈政情不自禁地親自掌板,打他兒子,就會想到朱皇帝在金鑾殿上親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來,這兩位都屬於長期處於弱勢狀態之下,精神壓抑的結果。所以,一遇機會,逆反心理,加上報複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發出來。如果研究一下賈政在這個大家庭裏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便知道他的這股無名毒火從何而來。地位尊崇,不過牌位;名義當家,實際傀儡;做官一任,差點革職;為文一生,狗屁不成。這樣一種尷尬狀態,他內心能夠安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