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使上帝感到吾道不孤的,至少是路旁的一名小童,道出了他眼睛所看到的真相:“哦,這個大人怎麼光著屁股呀?”
這就是造物者始料不及的悲哀了,播下的是龍種,沒想到收獲的卻是跳蚤!正因為這小童還能說一句真話,或許正是這個世界尚有希望的所在。
看不見的硬說看得見,譬如皇帝的新裝;看見的硬說看不見,譬如皇帝的臀部。眼睛的功能,能達到這種境界,是人比上帝的高明之處。屎漬斑斑的屁股,通過三寸不爛之舌,使大家相信其不存在。而那位像肥鵝似的皇帝,被騙子的兩片子嘴,蠱惑得相信自己並未裸露,大搖大擺地檢閱臣民,在山呼萬歲的陣陣聲浪中,還很得意地向廣大群眾揮手致意呢!
這是童話,然而,也是現實。
最近,按照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生前的約定,公開發表了他五十年前訪問蘇聯的《莫斯科日記》。那是他透過表象的一切,所看到的在斯大林嚴酷統治下,那個真實的前蘇聯,並不是當時宣傳的一派鶯歌燕舞的共產主義天堂。雖然在紅場遊行隊伍中,發出向斯大林的歡呼聲,但那聲震天地的“嗚啦”,究竟是從心裏由衷喊出來,還是從嘴裏應景喊出來;或是被什麼強製的力量挾持,不得不喊;或是由於恐懼的脅迫,不敢不喊;或者一邊喊,一邊在內心裏詛咒斯大林為暴君、劊子手、殺人狂。這一切,對於羅曼·羅蘭那雙悲天憫人的眼睛來說,是能夠識別出來的,否則他就不會為曆史留下這份他所親眼目睹的真實。所以,皇帝新衣的鬧劇,別以為隻是童話世界中才會出現的子虛烏有的事情。
如果回過頭去,看看尚未淡忘的十年浩劫,又有多少比皇帝新衣還要可笑的鬧劇啊!還記得早請示,晚彙報,成為每日的功課時,大會小會,上班到點,第一件事,就是要呼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口號若幹次,同時,那胳膊也高舉紅寶書,在頭頂上揮舞多少次。工間操跳忠字舞,右手前舉,左手後揚,臉必下巴向上,雙腳顛蹶行進,口中念念有詞,兩眼呆呆前望。那時,我是右派,劃入異類,對這類表忠心的活動,存有一種不敢流露出來的拒絕心理。但也忍不住暗中思忖,其他操練者都百分之百的虔誠嗎?
也許中國人的眼睛太諱莫如深了,深不見底;也許是我才智太低,永遠也成不了羅曼·羅蘭的緣故,所以,隻能望洋興歎。
但這種“文化革命”中由崇拜到迷信的種種做法,最後發展到全民性的戲劇表演,實在是很滑稽的。如果發生在本世紀初,尚可理解,因為義和團被慈禧太後允準入內城後,一時間,開廠設壇,練功作法,燒香禮佛,念咒吞符,弄得烏煙瘴氣,是出於封建社會的愚昧。而到了公元20世紀70年代,萬民空巷地去迎接一隻蠟製的芒果,並加以供奉,也可算今古奇觀。
那時,我在貴州省西部偏僻的山區裏勞動改造,每當深夜,從電波裏聽到最新最高指示發表的消息,照例要不過夜地遊行慶祝。其實,這在城市裏,掀起一個宣傳熱潮,當無不可;在鄉鎮壩場上,造一造聲勢,也屬應該。但施工隊地處山溝深處,遠離村落,人煙稀少,也要敲起鑼鼓家夥,一行人高喊口號,在崎嶇不平的盤山小道上,例行走上一遭,這才放大家回工棚睡覺。其實,除了驚起林間的鳥雀,遠村的狗吠,沒有一個人不明白,別無任何實質意義。但誰不照樣像童話裏那位皇帝一樣,明知光著屁股,還要跌跌撞撞地走著嗎?
所以,安徒生童話之不朽價值,就在於不論什麼時代,什麼社會,都具有對應的意義。或許,這就是文學的生命力。
老百姓的盲目,終究是老百姓一個人或一家人的事情。但像安徒生童話裏這位皇帝的盲目,可就對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產生影響了。但自古以來,有幾個皇帝,敢於承認自己實際是光著屁股的呢?明知錯了,也不認錯,頂多擴大化,頂多十個指頭與一個指頭,頂多吃一塹長一智付一點學費。更何況看見了錯誤,眼睛一閉,隻當它不存在呢!除非到了國破人亡,國將不國,如明末的朱由檢,才肯下罪己詔。這時,他生命的裏程,離景山那棵歪脖子樹,已經不遠了。
這就證實了西賢的一句名言:“宮廷,是最黑暗的淵藪;國王,常常是具有視覺的盲者。”他的話未必是特指拜占庭帝國那荒淫汙穢的後宮,所有統治者的禁闈裏,都會產生這種對自己的欺和瞞和被別人欺和瞞的現象。
隋代的二任帝煬帝楊廣是一個例子,他是自己的眼睛在欺瞞自己。其實,作惡一生、禍國殃民的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恐懼得連夜晚也必須幾個女人圍著他,才能入睡。他不是看不到他的脖子終於被勒的命運。有一次,他攬鏡自照,竟然歎息,這樣好的脖子,最後會被勒死,太可惜了。他也並非看不到宇文化及已經在磨刀霍霍,但看見當看不見,還在那裏盲目樂觀,對蕭後說:“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還閉著眼睛幻想自己可以做陳後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