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故鄉(3)(1 / 3)

從新村出來,乘車奔往邙山頭。洛河東流,在村東頭繞個彎兒,朝北衝向邙山的闕口,彙入黃河去。邙山頭與河洛文化有關,被石光亮開發成旅遊景點,取名“河洛園”。山腳下,是他搞的農家飯莊和窯洞賓館,急想讓我看看,這就去了。

轎車順著洛河堤上的公路奔馳,兩旁是垂柳,夾出條林蔭道。車窗閃過堤內成片的玉米地,棒子都長熟了,撐開的苞皮露出飽瑩瑩的籽兒,偶爾還見幾個嫩穗,抽出一束粉紅的絲線。堤外是清清的洛河,透過垂柳縫兒,時隱時現地泛著片片綠波。車在奔,軟座墊彈彈的。我看著兩岸景色很是愜意,心裏得兒得兒地彈跳。

很快到了昔日的麥場邊。就是我跟寧線兒約會的那個麥場,在離河堤幾十步遠的那塊地裏。當然現今已不是麥場了,也沒有了麥秸垛,已變成個紅磚圈起的小院,裏麵兩座平房。但我眼前浮現的,仍是當年的麥場和麥秸垛,還有月光下的大石滾。那印象太深了。很自然地,我立即想到了寧線兒。當年那種浪漫的約會,如今成了沉重的記憶。我心裏咚地一沉,戛然不“得兒”了。正在這當兒,石光亮偏又指著小院和平房,並朝那兒努了下嘴說:

“喏,你看,那就是寧線兒家的服裝廠!”

啊?我驚訝地瞪大眼,心裏騰地緊揪起來。我最怕見到寧線兒,卻又打她的廠門口過。緊張、發慌。可是突然,一輛麵包車從廠裏駛出來。忽地衝上大堤,正巧橫在我的車前麵。我頓然有種恐慌的預感,緊急地想:“萬一撞上她,見不見呢?”來此之前,我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但這種遭遇驟然來臨,我仍感倉促無措。此時,石光亮已刹住車,跳下去打招呼了。我愣坐在車裏,一陣手忙腳亂。

果然是寧線兒。她從麵包車裏跳出來,我猛眼一看,先是驚訝了。想象中,五十多歲的村婦,應比城裏的同齡女人蒼老。沒想到,她居然像四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比我老婆小喬還年輕!倒是發胖了些,卻依然滋潤潤的漂亮。短燙發,顯得很精神利落,上身穿著黑色的短袖襯衫,把臉映襯得更潤白,胳膊是裸著的,細膩膩、潤滑滑的光潔,就像清水泡麥籽兒,仍是我記憶中的那種皮兒。

但她越顯得年輕漂亮,我反倒越羞怯,不敢接近她。仿佛,這對我是種挑釁和嘲弄。她曾是被你鄙夷被你拋棄的情人,三十多年不見,居然活得遠比你想象的美好。就像無言的證明:“瞧,我離了你活得照樣舒坦,甚至更滋潤!”我心裏湧起股酸酸的味兒,由驚訝而妒羨而羞愧。是,我是這感覺。隻覺她的美帶著刺兒,把我刺得不敢抬眼正視。我畏縮在車裏簡直想逃避。可石光亮故意捉弄我,猛地拉開車門,揪住我的胳膊往外拽。

“下來下來!在車裏窩著幹嗎,裝鱉哪?”

說實在的,我真想窩在車裏“裝鱉”。可他硬把我拽出來,裝不成了。我被他拽得踉踉蹌蹌,額頭一縷長發跌落到鼻尖兒上。我糊裏糊塗下了車,慌張地用手理了下頭發。這才抬起頭來,正視寧線兒一眼。不知說什麼好,嘴角痙攣地直犯抽。我暗恨自己,怎麼會這樣呢?卻不能自抑。我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嘿嘿,嘿嘿。我自己都覺得,笑得憨態傻氣。寧線兒繃著臉沒笑,也沒怒,就像碰見個不相幹的路人,淡淡的不冷不熱。她端莊地站著,兩隻手指頭交叉著搭在身前。

“你還……好吧?”她先開口了。

“還好,還好。”

就這樣,總算搭訕上了。這時,麵包車的駕駛室門嘭地開了,一隻歪撇的腳伸了出來,那是瘸子的腳,他本來沒打算下車,也許已知是我才下來應酬。他慌張了點兒,沒站穩,身子不由打個趔趄,竟撲通倒在地上。彈蹭了幾下,沒能馬上站起來。寧線兒忙過去攙扶。我心裏黯然一酸:畢竟是初戀情人啊,竟嫁個這!就像自己曾經擁有的珍寶,甩給一個收破爛的糟老頭兒。實質是隱含著對瘸子的鄙視。我當時就這感覺,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但寧線兒並不覺難堪,很坦然的樣子。她顯然很心疼自己的老公,慌張地跑上去,趕緊把瘸子扶起來。她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透著溫情的關照,像是說:“怎樣,沒摔疼吧?”但她沒說出來,卻低著頭彎下腰,輕輕地幫他拍打著身上的土,邊拍打邊心疼地埋怨:“你是慌啥哩?歲數大啦,經不住摔。可你就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