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的歌
小說坊
作者:何存中
年生永遠記得娘的話。
年生小時候,娘就對她說:“‘南無阿彌陀佛’,在人間是萬能的藥。痛苦時念,可以化解痛苦;向善時念,可以使人幸福。”
一
在回龍山的廟裏,張姐是年生的師傅。張姐有兒有女,是二十年前得了絕症打死神那裏回來,從張榨村上回龍山出家的。年生也有女兒,也是得絕症做手術後從黃州城體育路上山的。
二人穿著黑衣裳,跪在蒲團上做早課。廟裏香煙繚繞,放著佛歌兒。那歌兒是錄製的,隻有一句詞兒,在寂寥裏反複輪回地唱:“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年生神情專一,張姐知道年生心情不錯。
昨天夜裏年生給繼槐打手機,繼槐居然能接了。那手機是女兒淘汰下來寄給繼槐的。開始繼槐不曉得怎樣接,現在學會了。年生的手機也是女兒淘汰下來的。女兒高職畢業二十八歲了,在南方一家企業打工,沒談著朋友,手機卻一直在升級,換下來的就寄給父母用。家裏原來隻安了一台座機,人不在家就聯係不上。有了手機年生和繼槐就能說話兒,說話兒心就相通了,曉得冷暖。兩個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在廟裏,一個在凡間,溫暖全靠手機。年生對繼槐說:“吃了嗎?”繼槐說:“吃了。”年生問:“吃的什麼?”繼槐說:“飯。”年生說:“又吃飯?”繼槐說:“我煮一次要吃兩天。”年生說:“天熱了,家裏沒冰箱,住一樓又有老鼠和蟑螂爬,要現煮現吃。”繼槐說:“我改。”年生說:“你要聽話。我打電話你就要接。”繼槐說:“我聽話。我學會了。你一打電話我就接。”年生問:“你還好嗎?”繼槐說:“我好。你還好嗎?”年生說:“我好。”繼槐能用手機了,說明他正常,這叫年生很高興。她的男人也在進步哩。
二人念了波羅蜜經,太陽從東邊露出臉兒來,雀兒喳喳叫早晨。張姐對年生說:“妹子,你曉得嗎?從天堂下來的人,回想世事都是痛苦;從地獄上來的人,回想世事都是幸福。”年生雙手合十,眼睛裏溢滿了淚水。
回龍山上,萬物醒來,清風如浪,翻那青鬆。
二
一句話的歌在廟堂裏不分晝夜輪回地唱。
世上竟有如此簡約的歌,把佛家的精華都濃縮在裏邊了。隔壁灶房的電視機正在放廣告,女人一句,男人一句。女人說:“濃縮的都是精華。”男人說:“簡約而不簡單。”
年生一身黑衣,迎風站在回龍山頂的廟門口遙望。山下就是人間,炊煙嫋嫋,雞犬相聞,那裏有她和繼槐此生不了的姻緣。
年生的家孫家嘴與繼槐的家熊家涼亭,同在一條巴水河邊,山水相依,隔了二十裏路。她和繼槐不幸的婚姻,不是她自己找的,而是通過媒人介紹的。
年生永遠記得她十八歲那年初夏的那個早晨。那天早晨椿樹垸的瘋婆婆,一起來就跑到孫家嘴的崗頭上,披頭散發唱歌兒。瘋婆婆別的都不唱,就唱鄂東情歌兒:“貓兒鬧夜不睡醒,為娘莫惱女兒心。世上幾個十七八,世上幾個二十春?”大人們聽見歌兒就笑,姑娘和童子忍著都不笑。那就是純真。大集體,出早工,下田薅秧。巴水河邊,水清沙白,稻禾含露,風盈盈,水也盈盈。秧棵上的露水被腳掃落了,天地間一青二白,青白之間,一行雁翅一行人。那時候娘就趕出來,把她從田裏扯回家,打扮了去“看人”。“看人”是鄂東土話,就是相親。這時候大人們都不笑。是正事哩,有什麼可笑的?大人不能見笑。姑娘和童子都笑了,因為新鮮好玩哩。那時候年生單純,那時候年生倔強,但是單純沒用,倔強也沒用,女兒是人家的人,年生不得不入套。那時候年生隻得隨娘盤。三個妹妹看著娘給姐梳頭,穿好看的衣裳,三個妹妹羨慕姐生得好,姐是過年生的,娘給她取名叫年生。女兒什麼時候生的,娘就根據季節取名字,三個妹春生、夏生、秋生,都不如年生。過年生的多好,有好吃的,有好穿的。姐大,姐聰明伶俐,娘讓她讀到初中畢業。姐好身材,柳條個兒,穿上好衣裳,那就是春天裏的一枝花。三個妹妹不知道,就是從那時起,娘讓她的大女兒,走進了一場大霧裏。三個妹妹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場大霧,讓人其中過,看不遠也看不真,等到霧漸漸地散,太陽出來,顯山露水,看遠了也看真了,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這輩子也就注定了,連轉去都不敢想,隻有把心拿出來慢慢嚼,嚼出甜味來。
開始的許多事,若幹年後,年生才搞清楚。給年生說媒的是鎮糧管所開貨車拖糧的黃師傅。開貨車拖糧的黃師傅路子廣,與娘熟也與繼槐的嬸娘熟。那時候繼槐的嬸娘在鎮糧管所管票證,手裏有點小權,換糧票和辦糧食指標便利,自然有人求,人緣也好。繼槐的爺娘死得早,繼槐是嬸娘養大的,盡管嬸娘家兒女四個,但把繼槐視同己出,繼槐管嬸叫娘。繼槐家裏窮,一個苕哥,加上一個時瘋時醒的他,那就叫天地寒心。繼槐一口痰下不去,就卡住了,就瘋,狂躁不止,兩隻眼睛放神光,大雪天把嬸娘給他做的新棉襖棉褲脫了,脫得一絲不掛。沒有辦法隻得把他用鐵鏈子拴在磨盤喂料的眼子裏。這也沒用,夜裏他連同磨盤赤身裸體朝上巴河鎮上拖,一路上鮮血淋漓,吼得像狼叫,叫人慘不忍睹。繼槐醒來時,眼睛裏的光熄滅了,就跟好人一個樣,不哭不鬧,隻是做農活時無精打采。繼槐二十八歲了,還未成家。嬸娘為了繼槐能討上媳婦,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就同當時大隊的支部書記商量,把自己的戶口偷偷地下到了大隊,把繼槐戶口替代她“農轉非”吃了商品糧。後來上麵清查,嬸娘沒有商品糧戶口,丟了工作,成了農村人,嬸娘就靠做裁縫過日子。嬸娘為了繼槐能過上正常人日子,費盡了心血,可憐天下父母心。嬸娘把繼槐的戶口轉成了商品糧,這時候國家有了接班的政策,嬸娘的男人在糧食局工作,到了退休年齡,嬸娘就同男人商量,讓繼槐接了他的班。繼槐的二伯是讀書人,解放前給張體學當過通訊員,字寫得好,詩也寫得不錯,用宣紙寫了,掛在牆上,鎮得住人。那是副對聯,上聯:蓽路藍縷以啟山林;下聯:荊花瀚墨可傳後世。熊漢章書。這副對聯後來就掛在年生家堂屋正中破壁上,內行人見了說,那是遺墨是寶。繼槐就到糧食局上班,因為繼槐隻讀那麼多,小學五年級,別的事做不了,隻好在糧食局食堂裏燒火。燒火不要緊,在農村人眼裏那是工人哩。
嬸娘就開始托人給繼槐做媒,近處的不行,近處的人曉得繼槐的底細。嬸娘就托開貨車拖糧食的黃師傅說一個遠處的姑娘。黃師傅與年生的娘熟。黃師傅曉得孫家有四個姑娘,家裏窮,盼望著女兒能找個好婆家。黃師傅問年生的娘:“你家大女兒相親了嗎?”年生的娘說:“沒有哇。女兒年紀還輕。”黃師傅說:“我給她說一個好嗎?”年生的娘問:“哪裏的?”黃師傅說:“吃商品糧,當工人的。”年生的娘說:“那當然好。要你費心。”於是就說好了,定了“看人”的日子。
娘給年生說了此事。年生卻不同意。娘問:“你這個婆娘,把福你不曉得享。”年生說:“我不找吃商品糧的。”娘問:“為什麼?”年生說:“要找就找個種田的。”娘氣笑了,說:“想你挑水來我澆園是不是?”年生說:“對。”娘舉手要打,舉到半空卻放了。娘說:“這恐怕由不得你。”年生問娘:“吃商品糧的為什麼要找個種田的?”娘惱了,說:“我不曉得為什麼。隻曉得人家要找媳婦。你去用肉眼看,不就曉得了。”唉,女兒到底拗不過娘。“看人”吧,就去“看人”。
“看人”娘也去,狗也去。娘把狗叱住了,狗搖著尾巴回了家。黃師傅把拖糧的貨車開到馬路邊停著,讓年生和娘上車,坐了駕駛室,轟轟地朝城裏開,風一陣沙一陣。那情景兒叫路邊薅田的人羨慕。那時候坐車就是愜意事,尤其是姑娘站在公路邊搖手,過路的貨車司機陡地把車刹住,讓姑娘大辮子一甩坐到駕駛室裏,就叫男人們眼饞,然後就說葷話兒進行人身攻擊。年生沒想那天她竟成了那樣的人。
黃師傅把車開得快,年生暈乎乎的,馬路兩邊的樹紛紛朝後倒。黃師傅把車開到城裏邊,就有樓房在路兩邊成排地立著,說明那就是城市。黃師傅把拖糧的貨車停在一家粑鋪的門前。粑鋪不大,卻是合作社開的。年生和娘下車。黃師傅把娘倆帶到粑鋪裏。粑鋪裏有桌子有凳子。桌子是圓的,凳子是方的。方凳子圍著圓桌子四方連著分不開。粑鋪裏有一個後生和一個女人坐在那兒等。黃師傅就介紹,先女方後男方,這是誰,那是誰。年生就知道那個後生是繼槐,那個女人是繼槐的嬸娘。嬸娘很熱情,到櫃台上交了錢和糧票兒,買了發粑,繼槐慌忙把發粑裝在兩個盤子裏堆成了尖朝桌子上掇。於是眾人就坐下吃發粑。那發粑發得好,雪白鬆軟,又是白糖和豬油包的,很好吃。嬸娘量了一眼年生,年生的臉就紅破了。嬸娘說:“伢兒,吃粑。”年生哪敢吃,拿著發粑掰,一點一點的。年生望了繼槐一眼就低下頭。年生發現繼槐看她的那雙眼睛,直直的呆呆的,像燒紅的鉤子,鉤到她的身上就扯不脫,一副要吃人的相。年生的心就怦怦地跳:你這個死東西!
其實發粑沒有吃多少,主要是“看人”。嬸娘的發粑買得多,多的就用袋子裝著,讓年生的娘提回去做節的。事情到了這時候雙方就發表看法作結論。也是先女方,後男方。黃師傅問年生:“怎麼樣?”年生低著頭不說話。黃師傅問年生的娘:“做娘的,說句話。”年生的娘說:“伢兒要得,有看相。”當然有看相,好腳好手,頭大腳大眼睛放毫光。黃師傅問繼槐:“怎麼樣?”那個苕東西忘記了說,隻是盯著眼睛笑。嬸娘說:“黃師傅,好姑娘哩。有勞你了。”
於是雙方就商量繼續發展的事。什麼日子請媒人定親。女方盡量推遠,男方努力扯近。黃師傅就中間。年生的娘心軟,就了繼槐的嬸娘。你這個娘哇,叫我怎麼說你好!於是就皆大歡喜。年生的娘提著裝發粑的袋子,黃師傅讓娘兒倆上車坐駕駛室,沿原路送回家。
回到家娘把發粑發給妹妹們歡天喜地地吃。娘問年生:“人怎麼樣?”年生眼睛紅了,哭出了聲,說:“娘啦!那個人不正常。”娘說:“我看好好的,有什麼不正常?”年生說:“你沒看見他的眼睛放毫光?”娘說:“那是我的女兒太漂亮了,二十八歲的男人見了漂亮姑娘眼睛不放光,那不是個苕?”年生哭著說:“娘哇,你不曉得!”娘說:“女兒呀,不怕生壞命就怕落錯根,人家吃商品糧,當工人,你一個農家女兒有什麼條件嫌人家?不就是年紀大點。男人年紀大好,年紀大曉得心疼媳婦。”
年生就哭一聲咽一口,說:“娘哇,你糊塗,你不曉得。”娘把發粑拿兩個給她吃。她哪裏吃得下去?家裏的狗見她手裏的粑,跟著她搖尾巴,她就給狗一個粑,狗興奮得直叫喚,像個孩子。畜牲也曉得糧食好。
年生站在回龍山上望人間,人間山如浪,水如鏡,山水之間,世人在其中匆忙過,地老天不荒。廟裏,那一句話的歌輪回地唱:“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年生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其實當年“看人”她就看出繼槐不正常,繼槐有病。
年生當年十八歲,真是好女兒,她大,她能跟娘頂事。她懂事兒,說話能寬娘的心。娘把她捂在心裏頭,捧在手心上,做夢也想為她好。
三
年生與繼槐是三個月後閃電般結婚的。
這樣的婚姻不能不快。男大女小,男家等著人進門燒火。男方吃商品糧當工人,女方是農村戶口嫁到城裏那是高攀。娘給女兒辦了嫁妝,家裏窮,沒有錢大辦,也就是幾床被子。又是黃師傅拖糧的車來接新娘。車上繼槐帶人來拿嫁妝,門口幾樹爆竹落地開花,年生就如同做夢一樣,隨車嫁到黃州城裏。新房在糧食局院子裏的單人宿舍,繼槐在食堂燒火,自然有一間屬於他的。用石灰水粉白了,置了幾樣簡單家具,門口貼上紅對聯,就是新房。
結婚的那天晚上年生就知道繼槐真的不正常。結婚的那天晚上鬧洞房的人散得早,人一散繼槐的眼睛就放毫光,一整夜抱著年生不鬆手,做了八回還不解渴。年生問:“畜生,你不想活嗎?”繼槐不說話,做牛喘,隻曉得點頭。娘哩,這不是花癡嗎?年生這才知道繼槐真的是花癡。二十八歲的男人,家裏窮找不到媳婦,與他同年的人都結婚了,隻有他幹熬,日子長了欲火攻心,淤積不散,見不得紅衣的女人,見了穿紅衣的女人,就發病,脫光衣裳追,所以用鐵鏈子也鎖不住。娘嘞,我說了這人不正常吧,你說男人是這樣。年生的心就冰涼。
好在男人愛她,晚上舍不得她,白天離不開她,結婚後不再發病,與她聲叫聲應地過日子,這就是甜。盡管男人錢拿得不是很多,但每月到時候就有。發了工資,男人就把錢交給她,一分也不留,讓她當家。農家的女兒曉得過緊日子,有活錢用比農村還是強。領導見她家日子緊,就讓她到食堂幫忙,每月也給點錢。年生長得漂亮,人起俏,做事麻利,食堂有了她就是風景。有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就在食堂吃飯,局長叫一聲上菜,年生應一聲,掇著盤子甩著辮子就來了,風就活,味也好。上級領導問局長:“這是誰?”局長說:“春來茶館的阿慶嫂。”上級領導點頭說:“不錯。”局長臉上就有光。
莫看繼槐曾經有病,但生命力卻強。結婚不久,年生就發現她懷孕了。娘歡喜,嬸娘更歡喜,熊家斷不了後呢。盡管落下地是女兒,但也是熊家的人。那時候糧食局是幾好的單位,糧食統購統銷,能在糧食部門工作是多少人的夢想。繼槐在糧食局工作,年生也是糧食局拿錢。年生有家,男人有工作,年生有女兒,別人有的她都不缺。年生知足,年生幸福呢。年生沒有想到天有一時風雲,人有一時禍福。不久之後,繼槐的病忽然複發了。
繼槐發病不是為了女人。繼槐與年生結婚後去了心火,見了女人就正常,眼睛不放毫光,再漂亮的他也不放。繼槐發病不是為了官。繼槐自知書讀少了,做夢也不想當官,官再多也輪不到他。繼槐發病也不是為了錢。他一生不管錢,多少不與他相幹,有吃的有喝的就行。他不抽煙,又不喝酒,錢多了他還不曉得怎麼用。繼槐發病與“政治運動”有關。
那時候黃州城裏忽然鬧了起來,那陣勢有點像“文化大革命”。師範的學生們忽然興奮了,頭上紮著白布,抬著花圈兒在街上遊行。隊伍遊到糧食局所在的沙街,繼槐聽見吼聲出來,正好碰上了。繼槐哪裏見得那場麵,以為是無常鬼來捉他,一口痰卡在喉嚨裏,就犯了病,狂躁不止,多少人也按不住。這是有原因的。因為繼槐當初犯病是在“文革”後期,繼槐那天看見一個漂亮女人上廁所,就鬼使神差地跟著,沒想到被人發現了,當成了流氓,就有人組織人來捉他,他跑著跑著就瘋了。
繼槐瘋了,糧食局領導叫人把他綁在竹床上,送到精神病醫院,住了三個月才好。那三個月,繼槐什麼人都不認識,隻曉得抓住年生的手不放鬆,咬著才安靜,才不狂躁。苦了年生。年生讓繼槐咬她的手,年生的手咬爛了。年生心在流血,手在流血。娘嘞,你咬吧,你咬吧。三個月繼槐吃了許多龍骨龍齒鎮定安神的藥,眼睛才緩過神來,才認得她。年生問:“我是哪個?”繼槐說:“我曉得,你是我媳婦。”年生的手傷痕累累,哭了,說:“我的個男人嘞,你一點也不苕。”
男人好了,是男人。糧食局的領導怕出事,就不敢讓繼槐再留在食堂了。食堂裏有刀呢,要是繼槐再犯病,六親不認,拿刀殺人怎麼辦?糧食局的領導就給繼槐換工作,把繼槐安排到下屬的糧食公司守大門。那時候糧食公司正紅火,待遇好,還有房子可分。繼槐就分到了糧食公司。糧食公司在體育路,當著街。糧食公司遵照局領導的意見,給繼槐分了房子。那房子在一樓,兩室一廳,有廚房和廁所,盡管光線不足,窗外就是垃圾場,有氣味,但比糧食局的單人宿舍強多了。因禍得福,繼槐和年生帶著女兒就搬到糧食公司。繼槐是正式工,守大門,年生不是正式工,領導安排她搞衛生。繼槐不犯病,女兒也健康,活潑可愛。一家人又是新日子,又是好日子,由得人過。
那時候年生把飯做熟了,就叫女兒到門房去喊繼槐回來吃飯。門房挨一樓近,其實喊一聲繼槐就能聽到,年生卻不喊,叫女兒去喊。女兒聽娘的話,拍著小手去了,喊:“熊二哥,吃飯。”繼槐聽了,答:“來了!”女兒隨娘叫繼槐叫熊二哥,繼槐也不惱。繼槐回家,年生把飯盛好,掇到繼槐的手上吃。繼槐吃完一碗,年生又給他盛一碗。年生讓繼槐充分享受當家人的味兒。男人守門房,外麵的人不把男人當人,年生在家裏把繼槐當人。年生知道她和女兒是吃繼槐的一碗飯。各得其所,那才叫日子,那才叫幸福。
唉,如果糧食公司不破產,不倒閉,那就永遠的好。
男人不犯病就是好男人。男人不喝酒,不抽煙,不賭博,夜裏也不出去瞎混。不就是渴嗎?不就是想把損失補回來嗎?夜裏年生依著男人,男人想要幾回,她就答應幾回。誰叫我是他的女人呢?這不是過分的事。做女兒時,娘說過一條耕牛,總要服個人兒牽。
回龍山廟裏那一句話的歌仍在唱。
廟裏沒人來做“解”,就清靜。
張姐望著年生,問:“你在想什麼?”
年生說:“我沒想什麼?”
張姐說:“你瞞不過我,你在想繼槐。”
年生說:“我想他做什麼?”
張姐說:“你在想他的日子怎麼過?”
年生說:“張姐,能過的都過了,我還想他有什麼用?”
張姐說:“你要是心裏苦,就唱吧。我陪你唱。”
二人就隨著錄音,嘴唇兒嚅動,同唱那一句話的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山寂靜,日。
四
還是娘說得好,女兒是菜籽命,撒在哪裏哪兒長,肥的瘦得了,瘦的肥得了。計劃經濟時代叫人眼饞的糧食公司說不行就不行了,幹脆倒閉,幹脆讓員工按工齡算斷集體下崗。年生不是正式工,那就一分錢沒有。繼槐好在是正式工,按工齡一次算斷,得了一萬多元錢。一萬多元錢現在不算什麼,當時還是個不小的數字。夫妻倆就商量這錢怎麼用。
別人家都有彩電和冰箱,年生就想買,讓繼槐有彩電看,有冰箱可以儲藏食物。男人好歹是城裏人,讓他也過上城裏人生活,這樣就有自尊。在城裏過日子,家裏連起碼的東西都沒有,說出去不好聽呢。繼槐不同意。繼槐說:“那算什麼呢?沒有那些東西死不了人。我們不圖那虛榮。”年生說:“二哥,那你想做什麼?我聽你的。”繼槐說:“大姐,我想給你買養老保險。一直給你買到五十歲,到了退休年齡你就可以享受。我比你大十歲,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老了生活就有保證。”年生說:“二哥,你可不能這樣說。”繼槐說:“大姐,你曉得我是個有病的人,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就控製不住,說不定就丟下了你。”年生說:“二哥,你身體好得很。”繼槐說:“身體好有什麼用,我腦子浸了水,經常短路。這些年要不是有了你,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年生說:“我就怕你瞎說。”年生就用眼睛溫暖男人,繼槐就在女人的眼光裏化了,空靈起霧兒。女兒讀書去了不在家,年生就讓男人做愛做的事兒。繼槐做愛做的事兒,就生猛,眼睛放光。繼槐做著事兒,對年生說:“大姐,你要聽我一回。”年生就點頭說:“二哥,我聽你的。你是我的好男人。”二人就耳鬢廝磨,眼淚婆娑的。窮人在城裏生活,沒有比夫妻生活更能化解憂愁的事。唉,就這一點快樂。
繼槐就把那一萬元錢拿到社保部門給年生買了退休保險,一直買到了五十歲。買了退休保險後,家裏就出現了經濟危機。女兒讀書要用錢,家裏油鹽柴米和水電要用錢,那就手兒長袖子短,月月扯不過來。往年雖說經濟也緊張,但每月總能盼到發工資的日子,年生農家姑娘是受過苦的人,會當家,精打細算,總能把日子過得炊煙不斷。繼槐陡然下崗了,斷了細流,那日子就過得黃連樹吊豬膽,苦不堪言。城裏下崗之人的日子真是難過,比農村人還難。農村人的日子就是再難,還有田地可種,吃糧不要錢買,吃菜不要錢買,水和電都不要錢買。在城裏過日子那就硬過硬點點要錢。娘放心不下,到城裏走女兒,看到女兒家的那日子,眼淚就朝心裏流,就時常大袋的米、小袋的菜朝女兒家拿,拿來還盡量不碰女婿的麵,就放到大門外。娘知道女婿有病,不能傷女婿的自尊心。
日子過苦了,繼槐過夫妻生活也提不起激情。繼槐望著年生說:“大姐,我對不住你。你這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年生說:“二哥,你又說傻話。”繼槐說:“你說這日子怎麼過?”年生說:“天無絕人之路,人生在世沒有過不去的坎。二哥,職工買斷了,單位不是還在嗎?我帶你去找單位領導想辦法。”年生聰明。年生的話一點沒有錯。糧食公司的職工是一次性買斷了,但組織還在。糧食公司臨街有門麵可以出租,經理帶著兩個副手用門麵出租的錢發工資,負責處理糧食公司的日常事務。比方說計劃生育,比方說社區精神文明建設,還有防火防盜、門前“四包”等等的工作要做。
年生就帶著繼槐去找公司經理。公司經理姓賈,人年輕,很精明,很有活力,梳著背頭,穿得整齊幹淨,雄風不再,但派頭還在。賈經理很負責,很有愛心,每天清早起床,必定在糧食公司的大院子背著手兒轉,檢查一遍,臉上充滿笑容,然後到辦公室坐一坐,有事處事,無事退朝。也打點小麻將,也到江裏河裏活水裏釣點小魚。賈經理的辦公室在三樓,三個人共一間,有副手經常打掃,保持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