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蟠龍是個小鎮,因當年共產黨殲滅胡宗南不少部隊,取得蟠龍鎮戰役的勝利而聞名,蟠龍大橋的對麵即是革命烈士陵園。
天空剛下過小雨,陰著臉。我順著彎曲泥濘的碎石路,拐進一戶隻住著一孔土窯的農家。夫妻兩口子,養了一男二女三個娃,均因上不起學閑呆在家裏。男娃有時幫父親放羊。兩個女娃正滾在炕上陪母親,見我要照相,直往母親懷裏鑽。
這家的漢(陝北人稱呼當家的男人),也就是40歲的樣子,種著七八畝地,一年需交100多元的土地稅。為使日子過得好些,他借了一萬多元以每隻240元的價錢買了41隻羊。每隻羊每年也要交3塊的稅,不知叫什麼稅,上邊來人收錢就給。我問他借的錢多長時間能還清,他說要看羊的發展。如果吃草足,長得快,生了小羊賣了好價錢,還起來就快些。我又問他掙了錢想不想讓娃們上學讀書。他說還是上不起,一個娃一年兩次報名費是50元,學費是400元,由於他是外村的,還要補交“外學費”100元。這樣的負擔,他實在承受不起。再說,他是惦著攢錢建窯洞哩,現在是一家五口擠在一張土炕上。
然而,村裏卻有錢重修了山頭上的藥王廟。每年陰曆四月二十八,村裏的男女老幼都來趕會燒香。我有時愛湊個熱鬧,居然爬到坡上去求簽,誰想竟是一個關於情感婚姻的上吉簽。而我這人,向來在這方麵不順暢。但願藥王保佑吧。
從坡上下來,遠遠見一位頭紮白羊肚手巾的老漢閑坐在路旁的一截石柱上出神。這是我在陝北走了幾個縣所見到的惟一一塊白羊肚手巾。我打小時候就記得陝北人是紮白羊肚手巾紅腰帶的,不想真到了陝北,也還是難尋這“民粹”。
過了一會兒,老漢的兒子和孫子也來了,這才有了照片上的祖孫三代的合影。老漢今年67歲,瘦黑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記錄下歲月的滄桑和艱辛。他有七個孩子,五男二女。這位40歲的中年人,是他的二兒子,也已有了四個娃。想想這日子過起來就不容易。
我問中年人,政府強調要切實減輕農民負擔,這裏落實得怎麼樣。他滿麵愁容而又無奈地告訴我,不種地吃不上飯,可現在地也快種不起了,化肥、農藥都漲錢,種一畝地一年需花200塊,年底收成好可賺出200塊。他種了30畝地,一年可掙6000元左右。每年夏、秋兩季,要交教育附加費120元,民兵訓練費38元,樹木費166元,真正應交的農業稅154元。農民意見大,沒有用。政府派製安員下來收稅,農民哪一項也不能少交,更不敢不交。如果不給,製安員要加倍處罰。若再不交,就會派人到窯洞裏把值錢的東西抄走,有的時候還會打人。
我越聽越氣憤,湧上一股書生氣,就問他們為什麼不到上麵去告。難道縣裏就不派人下來調查,來管一管嗎?老漢擺擺手,像是把一切看透了。他說,父子倆都是中共黨員,一年到頭難得有一次組織生活,也就是讀讀紅頭文件,提意見根本沒有用。縣裏也從來不下來人。到縣裏告狀,一是沒人,再說連門朝哪開都不知道。鄉長是上麵任命的,下到村裏,就是到村幹部家吃吃喝喝。村長、書記一年有300塊的補貼。說到這,老漢又懷念起了毛澤東。他說,毛主席在的時候,就是農業合作社,農民缺少自由,別的政策都好。現在是除了農民有了自由,別的什麼都沒人管了。修鄉村公路,該是政府撥專款的,沒錢了也找農民要。老漢的眼角閃出一絲淚光,他歎了口氣,哀怨道,農民真是可憐,趕不上好領導,就沒有希望了。看來,中央光有好的政策還不夠,政策的貫徹落實全要通過農村縣、鄉和村三級組織,在一個環節出了紕漏,就可能會造成農民的負擔。而這“三級跳”的形象直接影響著政府在農民心目中的地位和信譽。因此,提高農村基層管理人員的素質,認真為農民排憂解難,力辦實事,而非雪上加霜,把農民當成待宰的羔羊,變得更為重要。種不好地是農民的責任,農民種好了地而落不下錢,恐怕就是政府的責任了。
農民的真正出路在哪裏?
五
延安行給我的震撼來自人生和自然兩方麵,人文的我已深刻體味到了,這一次是要經受自然奇觀的衝刷了。
壺口瀑布位於宜川縣的東部壺口鄉龍王秥,是黃河第一大瀑布,也是僅次於貴州黃果樹瀑布的華夏第二大瀑布。
驅車往宜川的公路兩旁,有幾十公裏長的連綿開闊、層巒疊翠的森林綠化帶,初秋時節已是層林盡染。誰說秋的顏色不如春的絢麗,遠遠望去,一叢叢、一簇簇猩紅的、鮮黃的樹葉交相疊映,那色調、那風姿,卻比春的姹紫嫣紅,百花爭豔,更多了幾分厚重和深沉。
同時,路旁的田地裏,也遍種著像列隊方陣一樣整齊的深褐色的烤煙,細細的稈,卻挺起直直的腰,在秋風中示威。我不知這是不是同安塞一樣,縣裏想把烤煙作為縣財政的主源之一,也不知道農民們是否心甘情願地用烤煙來換口糧。但中國確實是個煙草消費大國,如果每年從煙草利潤裏拿出個零頭,那麼就將有無數的失學兒童重返課堂。看著眼前一片片從車窗旁一閃即逝的烤煙,我就想我們這個民族從近代以來,受煙草的毒害太深了,血液裏浸透著高劑量的尼古丁。我隻知道,有不少煙草公司都是各地方上的利稅大戶,他們可以輕易甩出些錢來,讚助些轟動時效的評獎或者賽事。也許是我太孤陋寡聞,至今還沒聽說哪家煙草公司拿出些錢來,捐助教育。可能這些有太重的煙氣,教育承受不起也未可知。
打開車窗,已能聽到吼吼貫耳的水聲了,仿覺有一團水氣撲麵而至。這壺口兩岸,高山對峙,峻峭險拔。黃河之水天上來,萬裏奔騰至此,二三百米寬闊的水麵,突然收縮為四五十米,砸入五十多米深的壺形狹穀,激起數十米高的氣浪,織起一道天然的雨霧屏障。滾滾黃流,這時不再是黃的,升騰起來的,是銀白色的霧靄,清風一吹,能飄進站立河岸兩邊的人們的眼睛,甚至打濕了你的衣襟。看那氣勢,就好像萬匹奔騰的烈馬,呼嘯著踏起漫天彌漫的黃色塵埃,閃電般越入深深的峽穀,疾馳而去,那白色的身影卻永遠留在了塵埃之上。又好像一群震怒的猛虎,長嘯狂吼,用利爪把大地撕開一條裂縫,瞬間即躥跳得無影無蹤,隻有那宏鍾般雷響的虎嘯在空氣中回響,不絕於耳。
據當地人介紹,一年四季,壺口瀑布風神姿彩各異。夏秋季節,雨水多,山洪洶湧,濁浪排空,瀑布麵最寬可達100多米,氣勢磅礴,方圓數裏,水氣遮天,真“天下奇觀”。冬季,黃河冰封雪凍,壺狀的石槽邊掛滿了瀑流冰淩,活像一位冰清玉潔的絕代佳人,裹緊雪白晶瑩的披風,在冷雨中嬌羞地諦聽那空靈曼妙的滴水聲。春季,冰雪消融,巨大的冰淩解凍,乍裂拋落,仿佛崩山的巨石,轟鳴著滾流走了。
我在壺口碰上了半陰天,沒能飽賞塗滿落日餘輝的壺口瀑布。這是惟一的遺憾。第二天,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萬裏無雲,晴空湛藍澄澈。我坐在赴黃陵的長途車上,想象著壺口的美麗,從壺口騰起的漫天水霧已被陽光折出一道五光十色的虹橋,與長天相連,天地悄然一色,一定是祥瑞的佛光普照眾生了。
水於山中流,山於水中立,佛光伴塵埃,緣起度眾生。
軒轅廟、黃帝陵是我延安行的最後一站。我先是在“人文初祖”大殿虔誠拜謁了中華民族的始祖軒轅黃帝,便徑直登上了位於橋山之巔的黃帝陵。橋山麵積8500餘畝,鬱鬱蔥蔥的古柏多達86000餘株,且多在千歲以上,是中國最大的柏樹群。
盡管沿途及許多古柏枝幹上掛著“一級防火區,嚴禁煙火入內”的標牌,但陵前仍舊是香火旺盛,煙霧騰雲。原來,賣大把大把的聖香也算旅遊收入呢。倘若黃帝九泉下有知,曉得了五千年後的子孫,在這塊淨土聖地之上對他老人家要買門票而朝拜,會作何感想。當然,旅遊業為世代守護這裏的百姓解決了溫飽,黃陵甚至成了旅遊收入的代名詞。黃帝會為這份恩澤感到欣慰嗎?
不過,我站在山環水繞的橋山之巔,透過蒼翠的鬆柏極目遠眺的時候,真的在心底祈禱黃帝:保佑黃土高原上的他的子民;保佑青化砭那對在土炕頭上包著餃子,依然吃苦受窮的老兩口;保佑安塞上不起學背了沉重的柴擔往家走的農家娃;保佑那個15歲退了學,跟著親戚跑長途,已滿嘴江湖腔的小後生;保佑……
1995年10月23日
(原載《湖南文學》199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