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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誌川
一
大概是一九八三年吧,湖口縣城興起了個鑼鼓班子。
鑼鼓班子不幹別的,是專為抬棺材出喪敲打送行的。
鑼鼓班子八個人,雙副鑼鈸占了四人,再配上小鑼、馬鑼,一個打鼓佬、一個推鼓的,剛好八仙桌一桌人。班子的人不多,氣勢卻最大,是送喪隊伍中唯一的響器班子。
出喪又叫遊喪。湖口縣城的街從西門到東門有三裏路長,遊喪是要走通街的。從鞭炮響棺材起肩,鑼鼓先是緩緩起音,鼓點子不快不慢,鑼鈸合拍按節,穩重低沉,全踩著抬棺材的八仙走步的節奏。使所有送喪人的腳步都有些沉重、凝滯,一下子就把整個出喪活動的悲哀氣氛把握住了。鼓聲再慢慢響來,略有變化,時輕時重,時徐時疾,時而沉悶,時而激越,全憑著一對鼓槌兒打出。那些對鑼、雙鈸、小鑼、馬鑼,都緊隨著鼓點,看鼓下鏊,變換著各種鑼鼓經。鑼鼓又對整個隊伍起著指揮、控製全局的作用。到了該打回龍的時候,鑼鼓就急了、密了:“搶搶搶搶搶搶搶……”,抬棺材的八仙就大聲發喊:“噫……呼呼呼……”。到了人多地方。鑼鼓聲就輕了、緩了:“光你喪氣,光你喪氣……”那些哭的女人們知道是該她們施展哭、號、嚎、喚、數招數的時候,就一齊扯起喉嚨放聲地鬧了起來。一口氣哭完,該歇會兒的時候,那鑼鼓聲就立即跟上大響起來,彌補她們鬧後的空隙,使隊伍不冷場。當街有人放鞭炮吊祭時,在“劈裏啪啦”的嫻氣中。鑼鼓也就自然地借此機會偷懶歇息會兒,隻有一下無一下地打起了“長槌”:“東當當、西當當、東當當、西當當……”有張有弛。始終把握住出喪隊伍的節奏和情感。
這一套鑼鼓打得是有聲有色,還有個看頭。打鼓佬走在正中,前麵兩麵大鑼,後麵兩副響鈸。左右是小鑼馬鑼,都是六十多歲的老頭。打鼓佬銀須白發,背直腰挺,雙手舞動兩個白木鼓槌從容不迫地打來,快起來兩臂不見動,隻是手腕頻抖,把兩個鼓槌條子抖成兩條白線;慢起來一手條子壓鼓麵一手輕鬆慢敲。兩個打大鑼的一般瘦長,背微駝腰微躬,右手揮打鑼槌朝著鑼麵中心圓點橫擺直掃。兩個合鏊鈸的卻是一般矮胖,兩手抱鈸,左低右高,好像兩個銅鈸有吸引力似的。剛一拉開它就又合上了。左邊打小鑼的,左手吊起小銅鑼在胸前,右手捏一柄竹簽,三指一動,“當當當”地響個不停。右邊打馬鑼的馬鑼是托在手上打的,“嘡嘡”兩聲,忽而往空中一拋,丟起個四、五尺高,滴溜溜地旋轉,落下來時,左手一抓,右手的槌棍兒朝著鑼麵上“嘡”的一記,那人頭也就時昂時俯,頻頻頜首。最好笑的是推鼓老頭兒,五短身材,一臉烏黑,雙手推著輛破舊自行車,後麵衣架旁吊著個圓鼓。他的步子是隨著鼓點的,鼓點慢尚好說,緩緩走著就行;鼓點一快他的腳步就快了。但又不能走快,他就隻好在原地踏著快碎步,兩個肩頭一聳一聳,就像在跳踢踏舞一樣,更甚的是他臉上的表情也隨著鼓點變化。做出各種哀、悲、傷、慟、憂、怨、愁等神態來,極生動分明,讓人啼笑皆非……
小縣城人看出喪是一大樂事,這樂事主要是因了這麼個鑼鼓班子,因了這麼一班打鑼鼓的人。
二
這個鑼鼓班子是好請的。
首先不要錢。他們是一個業餘班子。全是由退休人員組成,打鑼鼓隻是他們老年樂的消遣。但喪主總得表示點意思。一來二去,形成了個不成文的規矩:請這個鑼鼓班子,要八條毛巾、一條香煙,一桌飯,二塊錢的家什折舊費。
鑼鼓班子裏沒有班頭,隻有聯係人,就是推車的段老四。
段老四六十七歲,人生得瘦小,尖嘴猴腮,又弓腰駝背的,肩頭上左右各聳起一個大肉包,人稱“擔包”,是挑擔子挑壓出來的。段老四早年間挑水:湖口縣城以前吃水全靠到鄱陽湖去挑。有水伕這一行業。那時節。常在街頭巷尾聽到吆喝聲:“要水……啵!”那一個水字兒音拖得長長的,中間還繞個彎兒,泛著清粼粼的鄱陽湖水波味兒。在磚牆板壁上撞出悠悠的回聲,最後才在個“啵”字上刹住。小縣城十多個水佚,吆喝得最好的就是段老四,也許是氣都給早年吆喝光了。段老四現在的氣兒特別短,走一步路都要喘三次氣兒。他得了氣喘病。縣城一九六四年裝了自來水後,段老四改行到澡塘裏燒水,整天挑煤進,挑碴出,也是肩不離擔擔不離肩,這擔包就壓了出來。有人說他全身的肉加起來也沒有肩頭擔包的肉多,段老四聽了嘿嘿一笑,摸了摸肩頭的兩個“擔包”,那樣子頗有幾份得意。
段老四愛好打鑼鼓也與早年挑水有關。那時,湖口縣城東門和西門各有一個串堂。西門串堂唱的是青陽腔。東門串堂唱的是采茶戲。段老四就是在東門串堂打鼓的。兩個串堂解放後都散場了。段老四的鼓癮卻被打起來了。好在那些年時興扭秧歌,先唱的是“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接著又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段老四三天兩頭斷不了過癮的機會。文化大革命就更熱鬧了,天天上街遊行,宣傳最新最高指示不過夜……忙得段老四團團轉。
時興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年月,湖口縣城人民禮堂幾乎天天晚上都有文藝演出。段老四每天早早地吃過晚飯,就拎個小白布袋到禮堂去了。白布袋裏麵裝著一副板牙子、一塊響梆子、兩根大鼓槌、四根鼓條子、一個鑼槌子、一塊竹簽子,另外就是一對銅碰鈴。他一徑來到舞台上,找到樂隊,先拉開布袋子,拿出家什,是年紀輕的就稱聲革命小將,是年紀大的就喊聲革命同誌,然後就問你們還缺什麼東西不?要缺,我這裏有。宣傳隊的人對段老四的主動支援萬分感謝。就讓他守在樂隊側邊了。演出開始後。段老四站在打鼓人身後仔細盯著,隻要一出差錯,他馬上就往打鼓人身上一湊,說聲:“錯了!不是這樣的打法。”語氣頗為懊悔似的,一手就勢奪過打鼓人的鼓槌,說:“我打給你看!”屁股就極自然地擠上了打鼓人的座位。打鼓人也知道剛才一記沒配合好,見有師傅來教他,不好意思不讓的。其實段老四不知劇情,不知道哪裏該起槌哪裏該落槌,往往是該打的時候他沒打,不該打的時候他就一揚條子:“不拉他……搶!”來了一記。那年頭時興“亮相”。他看見了台上演員扭頭“亮相”,就來一個:“不拉他……”人家的頭早就擺過去了,他一個“搶!”打下,慢了一拍不說,反倒把台上的演員嚇了一大跳。旁邊的鼓手見壞事了。急著要搶回打鼓權,這才知道這鼓條子是好讓不好要回的。你說一聲:“師傅,打錯了!”段老四點頭應道:“是是,錯了一下。”你要去搶他的鼓條子,段老四緊緊不放手,反而朝你叫著:“莫亂動,等下打錯了!”弄得好像是別人妨礙了他一樣。就是碰到不客氣的鼓手,硬是搶了打鼓棍,段老四也不生氣,一臉嚴肅地反說道:“你要小心啊,莫再打錯了!”倒像是一個師傅不放心徒弟似的。然後段老四也不會離去,仍是訕訕地站在一邊,從布袋裏摸出那對銅鈴碰了起來,“叮、叮、叮……”演出隊的人也不管他了,有大鑼大鼓在前麵。多一個少一個碰鈴也沒什麼大影響。時間長了,不光縣城,就是鄉下來縣彙演的農村宣傳隊都沒有人不知道段老四了。
說起來,文化大革命那幾年是段老四打鼓最痛快最過癮最得意的時候了,多少年後他還會時不時地說一句:“那時候我真是的,天天夜裏演出,台上打鼓,忙啊!嘖嘖!”咂著舌頭,回味綿長。
三
段老四的寂寞是前幾年開始的。打倒“四人幫”後,一切走上正軌,不搞形式主義。段老四也退休回家了。一輩子勞苦慣了,回家後閑著就想著打鑼鼓,偏偏打鑼鼓的機會卻沒有了,段老四那個難受勁兒就可想而知了。不過,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打喪鼓。經過仔細觀察,段老四發現雖然現在出喪在前麵加了哀樂,也偶爾有人家用洋鼓洋號,但原先的鑼鼓班子還保留著。段老四罵自己該死,沒早想到這一點。然後就開始串連了。
於是,早年的漁花子葉大鼇、菜擔子王侉佬、油條鋪子張木生、豆腐房陳金貴、紙紮店裏二和尚、包子店的方肉頭、剃頭挑子賈女人,七個老人被段老四邀集起來了。這幾個人都是當年東門串堂的老人馬,如今都賦閑在家,也就與段老四一拍即合了。每個人湊了點錢,買來鑼鼓家什,分了工,練了起來。
鑼鼓班子成立的當年春初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春雪殺人刀哇!鎮頭鎮尾半個月死了九個老人,忙得鑼鼓班子從東門跑到西門,又從西門跑到東門,穿梭著敲鑼打鼓。最苦的是段老四,氣喘病犯了,連自己都差點被送了喪。吃了苦,也換來了好名聲。縣民政局局長開會時還專門表揚說鑼鼓班子為湖口縣的福利事業做出了貢獻。幾個老倌更是高興,找了樂趣,討了人情,也給家裏帶來些好處了。至少他們家裏從此不要再買洗臉毛巾了。
鑼鼓班子敲打了半年,聲譽卻漸漸跌了下來。原來,莫看段老四敲打了幾十年的鼓。卻一直隻會打幾種老花頭鑼鼓經,最熟練的是《秧歌鑼鼓》和“急急風”。縣城上人不滿足。你段老四不是個老打鼓佬嗎,你就不會換個新花頭,讓大家過過耳癮聽個新鮮?段老四一想,有道理!眼下不是什麼都講改革嗎,這個送喪鑼鼓也得改革適應新潮流。
段老四說改就改,他和幾個老倌秘密操練了幾次,到下回出喪,就打出了一個新花樣。
照老規矩,送喪抬棺材是要打“回龍”的。往常打回龍,段老四用的是“急急風”鼓點,伴隨著八仙的呐喊,一陣緊鑼密鼓,倒也熱熱鬧鬧蠻協調。這回段老四來了個改革,當棺材頭往左邊擺時,段老四猛揚雙槌,來了個掃頭:“不拉他……”棺材猛一回頭時,他雙槌齊落,其他大鑼、雙鈸、小鑼、馬鑼一齊猛力敲打:“搶!”給棺材來了個亮相。段老四用上了當年的亮相鑼鼓。連著三下“不拉他……搶!”開始倒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再是一愣,隨後有旁觀的人先笑了,接著八仙、送喪的人也笑了,再後來,連孝子孝女都忍俊不禁,破涕為笑了。一時間,滿街“哈哈哈”“嗬嗬嗬”“嘿嘿嘿”“嘻嘻嘻”……笑倒一條街了。辦喪事弄成了辦喜事。
段老四的改革失敗了。挨了喪主家的一頓臭罵。段老四一個月未出家門,悶在家裏反複地估量自己:雖說是也打了幾十年的鼓,但一直是在野班子裏混,沒有拜過師學過藝。沒有正兒八經地學打過什麼鑼鼓譜。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看樣子要打好鑼鼓,辦好鑼鼓班子,就非得請師學藝從頭做起了。
打定了主意學打鼓,找誰去學呢?
段老四想起一個人來了。
四
要說這個人,先得回憶段往事。
湖口縣城的廟宇最多,出廟會熱鬧異常,要紮故事、遊龍。不論是紮故事還是遊龍,都離不開鑼鼓,特別是九月初七九王廟出會。每家的故事、龍都要在廟門口打一個場子亮一回相,誰家的故事紮得最好,誰家的龍玩得最熱烈,遊菩薩時就讓它做領頭。每年出廟會,湖口縣城的東門串堂和西門串堂都有一番爭鬥。
這年,西門串堂別出心裁,亮出來一條三艙大彩蓮船,六個耍彩蓮船的姑娘正是豆蔻年齡,穿著紅衣紅褲,裁剪得合身合體的,把婀娜的腰身襯映得分外動人。配這般大的彩蓮船共用了二十一個人。前後沿老例兩個水手和一個醜角漁婆,另外是男少年九個,扮漁夫;女少年也是九個,扮的是水族。西門串堂的鑼鼓班子向來用的全是青陽腔戲曲的鑼鼓經,但這次卻石破天驚,亮出了一套包括大小鼓、堂鼓、板鼓、大鑼、小鑼、雲鑼、馬鑼、大小鈸、水鈸等近三十件的鑼鼓家什。那打鼓的九歲孩子叫唐漢清,是糧油棧大老板唐秉正的孫子。
打場子開始了,隻見九歲的唐漢清清清瘦瘦,雙手一勒袖子,抽出兩根大筷子粗的鼓條子,一揚頭,眼睛變得炯炯放亮,前身微俯,對著一麵小堂鼓,猛一抖腕,鼓聲響了起來:“冬冬冬……”鼓條子不慌不忙,左手大鑼、右手鬧鈸、雙頭單頭交替起落、點撇勾挑敲邊齊來,指揮著鑼、鈸、小鑼、馬鑼、雲鑼等響器家什,先細打慢敲繼而轟轟烈烈地打起一套鑼鼓經來了。
“《鄱湖漁風》!”有人大聲驚呼。
圍觀的一些老行家們也都不禁大驚失色了。
《鄱湖漁風》是流傳在鄱陽湖上及周邊地區的一套古鑼鼓經。共分十三段,有《漁汛》、《開湖》、《篙舞》、《槳曲》、《舵謠》、《揚帆》、《追群》、《撒網》、《起魚》、《啊嗬》、《品鮮》、《晚歸》、《歡慶》,表現了鄱陽湖漁家出湖打魚的全過程。這套鑼鼓譜早年由湖上漁家自創,經曆代人眾修正補充,其中不乏戲曲武場、響器名家的指點,遂而成為鑼鼓經典。隻可惜湖上漁民流動性強,聚會敲打的機會不多,該鑼鼓經又因打法獨特,變化多端,需要的鑼鼓家什和人手要齊全,所以打的機會反倒少了,以至漸漸被人遺忘了。此次西門串堂為了出奇致勝,特委派唐秉正等人前去鄱陽湖上漁家船家,遍尋此套鑼鼓經的會家子,花高價購買到這套譜子,回家後讓唐漢清等一幫孩子們秘密練習了很久,才拿到這廟會上一鳴驚人。
伴隨著鑼鼓響起,六位蓮花姑娘緩緩地扭動著腰身,彩蓮船隨波逐浪地顫顫悠悠起來,隨著鼓點子一變,那六位蓮花姑娘腰身朝前一躬,右腿兒朝後一甩,人往前一溜兒走起台步,那船頭就朝前一低,船體兒朝左一側,船尾兒朝後一翹,繞著“8”字兒迂回起來。圍繞在船邊的男女少年也高舉手中道具相伴著旋轉著走起台步來。緊接著鑼鼓聲密了急了,扮水族的小姑娘們就齊舉著水族燈彩竄動翻騰起來,好似在湖水中撲騰遊動;扮漁夫的少年則追逐著她們,與她們嬉戲……
圍觀的眾人也都放聲喝彩了。人群中隻有一個人沒有動也沒叫喊,就是段老四。當時的段老四也還是個小孩。
幾乎是西門串堂的彩蓮船隊伍一出場,段老四就把目光盯住了小鼓手唐漢清。起先是妒忌,接著是驚訝,最後卻是震驚,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唐漢清這麼會打鼓!竟然敢打《鄱湖漁風》!!又竟然打得這麼好!!!
《鄱湖漁風》是什麼?段老四以前隻聽人說過。是鎮上居民湖上船家漁家閑聊時說起過的,說話的人那口氣好像說的不是人間平常事,而是說天上仙樂,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打的鑼鼓經哪!
鑼鼓在段老四抑製不住的淚水中不斷地變化著鼓點,表演的彩蓮船和漁夫水族們也在鼓點中舞蹈著追趕魚群、撒網收網的動作。打過《起魚》,鼓聲猛然停音了,船頭前持紅槳的船夫翹首朝天高叫了一聲“啊,嗬嗬嗬……”小打鼓佬唐漢清應了聲“啊,嗬嗬嗬……”場中表演男女也有人應了。一時間,場中的“啊嗬”聲此起彼伏,那鑼鼓聲也就隨應著變成了輕一聲重一聲,東一聲西一聲的,鑼鈸其他家什也配合著東南西北地間花地響應了起來,最後所有的表演、打鑼鼓的人,一旁的西門串堂的人都高聲“啊嗬”了起來,這聲音感染了所有的人,到最後。包括在場圍觀的所有人眾也都齊聲高叫“啊,嗬嗬嗬……”,那鑼鼓也從疏到密,打得天翻地覆了。
這是鄱陽湖上漁民收獲時用聲音在湖麵向其他船上漁家告知的形式,更是湖上人家表達內心喜悅的張揚方式!
彩蓮船的表演最後是一片歌聲:“彩蓮船哪(喲喲),十六隻角哇(呀子喲),鄱陽湖上(呀依之喲),好生活哇(劃著)!……”這歌兒由槳手和搖彩蓮船的六位姑娘分頭領唱。襯詞是眾人合唱。所以這最後的演唱其實是全體人眾的演唱。
“好哇!……”兩旁一片歡呼。
小打鼓佬唐漢清一丟鼓槌,在眾人的一片讚揚中,一頭紮進了爺爺的懷抱,興奮地高叫著:“爺爺,我的鼓打得好不好?我們要贏了吧?”
一頭長白胡須的唐秉正大老板,緊緊地抱住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孫子,喜出了一臉老淚。連連頜首:“打得好!我孫兒的鼓打得好。我們西門串堂贏了,今年一定又是頭魁!”
然而,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五
西門串堂的彩蓮船表演結束,主持打場子的報子敲了下銅鑼,吆喝了一句:“東門串堂的人哪,該你們打場子了!”
隻一聲喚,巷道口的東門串堂的人就忽地往旁退開,在他們身後閃出八個男伢兒來,領頭的是段老四。段老四那年隻有八歲,長得虎勢墩墩,圓頭圓腦。段老四揚起手中的鼓條子,對著拎鑼捉鈸的其他七個伢兒一示意,打起鼓來,“噠……”。這是一麵小堂鼓,聲音份外嘣脆。收槌,緊接著打起了“急急風”:“倉倉倉……”。巷道口響起一串清脆的銅鈴聲:“鈴鈴鈴……”,人們抬頭看去,從巷道口衝出一個人來。是個手持裝有銅鈴的一個草編彩球的六歲男伢,這是引龍童子,他歡蹦活跳地跑到了場子中間。段老四猛的一揚臂,打了個四記頭:“啪啦噠……嗆!”引龍童子猛的一個原地轉身,再一擺頭,來了個“亮相”。
“好哇!……”人群中一片喝彩聲。引龍童子返身奔向巷口。鑼鼓又是一陣“急急風”,引龍童引領上場一群花燈來了。這花燈五彩繽紛,花紅葉綠,竟然是稻、黍、稷、麥、豆、瓜、果、菜、棉、麻十種植物燈,俗稱“五穀花燈”,每種兩盞,由十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各持一對。十盞燈跑上場來,先是繞場一圈,再在一陣“絲扭”鑼鼓中,走起穿花串來。鑼鼓聲一變,又打起了“急急風”,那燈、那人、那引龍的球,忽而全朝巷口湧去,擠到了巷道口,再忽拉拉地一蹲下地,不動了……
眾人驚訝,不知底裏。猛然一聲巨響,把大家嚇了一跳。轉向打鼓的段老四一看,不知幾時,小圓鼓換成了一麵大堂鼓,眾人認得。這是龍王廟裏的。半人高,足有三尺寬的鼓麵,是起大風時龍王廟用來向湖上船隻報警用的。眾人心頭一詫:把這般大的鼓都搬來了,定是有好戲在下麵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小段老四高高揚起鼓槌,有力卻又是緩緩地打了下去:“冬!冬!冬!……”一下一下,聲音震得腳下的地皮直跳。再漸漸加快:“冬冬冬……”最後隻聽見天地間一串滾雷,震得人心也在“冬冬冬”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