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設伏的地點離近鄉關並不遠,在一處土丘的後麵。借著熊熊燃燒的大火堆,錢伯濤看的清楚,到處都是死屍,並不見馬車。他趕緊命人下馬查探,心裏疑惑不已,他率人追擊趙府馬車幾乎是前後腳,按理說死了這麼多人應該打鬥很激烈,可他離得這麼近連個響聲都沒聽見,太過蹊蹺。

懷疑的念頭剛興起,破空之聲突地從四麵八方傳來。錢伯濤尚在愣神中,手下陸續悶哼倒地。有經驗的趕緊大喝“有埋伏”,然後想去扯錢伯濤,卻見這位領頭的還渾噩地坐在馬上,心中又氣又恨,這他媽的是什麼領頭。又見流矢越來越密,幹脆也不去顧別人,隻自己逃命。可哪能逃得了,這裏早被圍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已明白,黑夜中靠近這大的火堆,分明就是當了活靶子,這麼明顯的誘敵之計,可見對方是早有準備。僅剩幾個尚活著的黑衣人已然絕望,見對方衝鋒過來,早已士氣全無,象征性抵抗了幾下就束手就擒。

結束戰鬥隻一瞬間的事。錢伯濤恍如夢中,萬無一失的計劃呢。他還想張嘴問對方何人,哪知過來的兩個士兵不由分說粗暴地將他拽下馬捆綁起來,和他幾個手下一起塞進不遠處一輛蒙上黑布的囚車裏。也不知顛簸了多少時辰,隱隱隻覺得外麵有了亮光又暗了下去。等有人將他們拽下囚車時,天空已掛起明月。

錢伯濤擠擠眼睛,借著月光看了下,頓時心裏冰涼。麵前的一座大帳前飄蕩這一杆大旗,碩大的“趙”字清晰可辨。幾個士兵將他手下押走,他則被推進了大帳裏,被強按著跪下。燈火通明的大帳內,昔日那個在孟陽客棧中談天說地、還要幫他做媒的好兄弟正坐在帥案後冷冷地盯著自己。他一陣心悸,冷汗直流。耳邊傳來是聲音更是陰厲,“我在軍中多年,想讓一個人說實話,有的是手段。念在當年你我相識一場,你若實話實說,我保你不受皮肉之苦。”

錢伯濤也知道如今是死罪難免,那又何必裝作硬氣在死前受盡折磨。他努力想在故人麵前扯出一絲笑容,維持些僅有的自尊,隻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想想當年他在南晉官場混跡時的艱辛,真是滿肚心酸。要不是這趙潤玉鼓動,他怎會去參加什麼以棋招親,又怎會招來閔煜的暗恨,也許早已在南晉用官權撈滿錢財、現今歸隱田園做個悠閑富家翁了。初時閔煜還當他主動輸棋識趣,倒也沒有為難他。可畢竟是爭女人,誰能心中沒有刺。再後來又不知誰泄露了趙潤玉替他謀娶陸凝香之事,閔煜自此嫉恨上他。他在南晉官場表麵光鮮、實際那提心吊膽受人侮辱的滋味實在無處可道。南晉滅亡,他內心還是頗為高興,真是因禍得福,他因和南晉的重臣沒有交集而被打發回鄉。至此平淡一生,他自是不甘心,又四處借了些銀錢,北上京城,想尋些門路或考個功名再入官場。趙潤玉的拒絕幫忙雖讓他尷尬羞憤,但也沒有絕望,他對自己的才華考取功名還是有信心的。然而幾次落榜讓窮困窘迫大受打擊。他也曾去貢院看過上榜進士的文章,自覺所寫不差,也向主考遞上訴求,將文章貼於貢院前讓天下士子評論,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大多數評論皆是落第上榜一線間,並無多大過人之處。

趙潤玉聽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以往,不耐煩道:“休得囉嗦,撿要緊的說。”

錢伯濤垂著頭,麵上失神苦澀,道:“沒有當初哪來今日。我十分不甘,既然上榜落第皆可,為何單是我落第?自古錢權不分,一定是我沒有找對路子打點到位。於是我變賣了祖傳美玉,四處尋找門路,想著來年再考。這時卻有人告訴我,之所以落第竟是有根源的。隻不過是當初拾到錢袋未還被公主瞧見,我這仕途就被皇上斷絕。十年寒窗苦,皇上為何就不能體諒我們這些寒門學子?成大事不拘小節,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而斷絕了我的希望?”

趙潤玉連連冷“哼”,不屑道:“何人告訴你落第緣由?”

“禮部侍郎馬誌潔,”錢伯濤身形委頓,有氣無力道:“沒了前程,自然要另謀出路。馬誌潔勸我投入安王麾下效力,我一時糊塗聽信了他的鼓動,隨著袁少華的商隊來到近鄉關接近馬英,也替安王和狄王傳些書信。”他現在如竹筒倒豆子,沒有絲毫隱瞞,“安王的計劃是在迫不得已之時借助狄兵控製環山省,以便和朝廷抗衡。如此一來就要幫助北狄消滅李朗和大將軍您。這些年來北狄時不時鬧點天災,前晉時尚能從中原訛詐大量糧草銀錢,現在單靠自己力不從心,這麼耗下去,北狄會被活活拖垮。亢征南也想著一場定勝負,但明著對打,兵力物力上,北狄絕非大端敵手。亢征南一直在尋找機會。我帶著安王的書信前去,自然是一拍即合。馬誌潔讓我找個內應,目標便是對皇上和大將軍您不滿的馬英。馬英初時還對我有戒心,但當我提起和大將軍您的過往,對您言語多有怨恨時,他立即將我視為知己。這些年我們在馬英身上花的錢不計其數,他那些貌美如花的外室都是安王安插在他身邊的,其中還有一個是狄女。等他兒子出生後,我們才告訴他實情,此時他也不得不對我們言聽計從。我們安排好計劃,讓馬英尋個機會率兵出關,假意遇敵負傷,向李朗和您謊報軍情,將大軍誘出,以便讓北狄攻占怒目關。”

趙潤玉哈哈大笑,“李老將軍久經沙場豈能受你等蒙騙?你與馬英所作所為我若一點沒有察覺,豈配做這近鄉關的三軍統帥?”她臉色一變,怒目道:“你等為了一己私欲,竟勾結蠻夷,想置我大端百姓於水火之中,其罪令人發指,祖先子孫當以你等為恥。讓你死個明白,早在十多日前,我與李朗將軍已經合兵一處大敗北狄。現今北狄隻剩殘部向北逃竄,氣數盡矣。”

錢伯濤渾身哆嗦,如此大捷,趙潤玉竟能瞞得近鄉關上下不得一絲風聲,可見其手段,自己怎麼會蠢到和這樣的人為敵?

看著如爛泥般的錢伯濤,趙潤玉心中恨意陡升。北狄覆亡的代價卻是李朗的犧牲。

這些年來,端朝風調雨順越發強盛,北狄卻時好時壞。亢征南雖圖謀中原之心不死,但也不敢強硬相對,一直用遊騎騷擾邊境,就指望端軍一時不察,能讓他趁虛而入。可鎮守兩處重要邊關的是李朗和趙潤玉,這二人哪會給他機會,反而也以小股騎兵相對。草原之上,北狄曆代居住之地,開始他們勝多,後來漸漸雙方互有勝負,但一直都是小打小鬧傷亡不大。聖啟十四年後,端軍的騎兵越發彪悍。糧草補給充足,人馬能不強壯?這時李朗和趙潤玉上折,可以決戰了。皇帝也不想拖了正式下旨。然而端軍卻一直找不到北狄主力,頗讓兩位主帥心煩。

聖啟十七年八月初,李朗突然接到軍情,說馬英奉命去草原遊擊狄軍時發現在護耳河駐紮著北狄主力,且業已稟告過趙潤玉。自從趙潤玉駐守近鄉關後,兩軍隊互有幫助,主帥間也是謙和禮讓,士卒間一直像兄弟般。加之馬英祖父是抗狄名將,他也沒有疑心。然而李朗戎馬一生,雖文聞之大喜,但絕不會輕信一麵之詞就貿然出兵。而且護耳河深入北狄境內,草率出兵萬一中了埋伏,豈不讓大端滅狄功虧一簣?這時李朗已經七十多了,頭腦仍然清醒,找心腹安排了一番,悄悄給趙潤玉寫了封信送了件東西,然後帶著全部兵馬出關,隻是走了一日,又命十四萬大軍回關,而自己則帶著一萬人馬出發護耳河。

趙潤玉接到信,感慨萬分,趕緊布置。她當然也接到馬英的軍報,但心中早對此人疑心,正在暗中調查,接到李朗的信當即決定了將計就計。

李朗在信中說的明白,如果是北狄誘敵深入之計,他便以自己做餌,讓趙潤玉帶兵包圍敵軍。如果北狄是想調虎離山借機攻占怒目關,便讓趙潤玉從近鄉關出兵,前後夾擊,然後統一領兵追擊敵軍。他給趙潤玉的東西正是自己的大將軍印。這等為國為民毫無私心的人怎能不令趙潤玉感動。李朗帶兵才走了五天,北狄三十萬大軍便兵臨怒目關,結果在十四萬守軍和趙潤玉的內外夾擊之下大敗而逃。趙潤玉拿出大印,一方麵命人追擊敵軍殘部,一方麵命人去接應李朗。但回來的隻有李朗的屍體。為了誘敵成功,護耳河的狄軍也有五萬之眾。雙方都是做餌,也都想拖著時日,等到己方援兵,所以都是一擊便跑。幾次交手之下,李朗明白了,敵軍也明白了。這下形勢急轉,敵軍想要趕緊去給主力大軍報信,李朗卻要拚命阻擊,不讓消息泄露。雙方殺紅了眼,到底力量懸殊,一場血戰之後,等趙潤玉派的援兵到時,萬人也隻剩下了百人。李朗不顧七十多高齡,為激勵士氣親自上陣殺敵,身中數刀氣絕而亡。

趙潤玉十分痛心,卻下令不準將大捷的消息透露,隻寫了密折上報皇上。然後等著馬英有動靜好一網打盡鏟除“毒瘤”。她其實出城之際就已經安排好這“引蛇出洞”之計。故意讓馬英主持近鄉關事物,憑著自己對北狄的打擊,這些蠻夷一定會趁此機會劫持自己家屬用來威脅。她早在關北關南安排人手埋伏,又和留守的紅巾營人馬計劃好,如果馬英有異動,關內的人就悄然打開關門裏應外合將馬英等人盡數拿住。馬英是功臣之後,在端北軍中馬家的威望甚高,沒有確實罪證便安上通敵罪名,非得引起軍中嘩然,皇上那兒也不好交代,最後苦的隻是自己。但此人她是不得不除,從暗報來看,馬英已恨透自己,放在身邊始終是大患。她這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拿自己的家眷做誘餌。隻是沒曾想公主突然出現打亂了一切,但也正和她的心意。那些個出關設伏的黑衣人早被她一網打盡,從中也得知了信,隻是沒等她安排人員進關報之公主時,埋伏在關北的士兵就將走私藥材的商隊給帶來了。她安下心,親自率軍迎接公主。然後命人燃起大火堆,扔下黑衣人屍體,就等著敵人入甕。

這一切她如實稟告了公主,自然得到了湛瀅的大加讚賞,這也增加了她鏟除馬英的信心。然而現在聽錢伯濤的敘說,竟牽扯到了奪嫡。她師從唐鹹安,深知手握兵權的大將卷入大位之爭的風險。選錯了靠山下場自然是慘。但若選對了,那便成為新皇的功臣,初時肯定要大加封賞。手上已經有了兵權,再功高蓋主,後果也不難想象。她隱隱有些頭疼,命人將錢伯濤押下去,揉揉額頭,走出帥帳,見陸凝香拿著披風正等著她。

趙潤玉淡然一笑,接過披風道:“我不冷。夜裏涼,你小心自個身子。你站了多久?可都聽到了?”

陸凝香點點頭頭,輕聲歎道:“這錢伯濤當年能屈服於權勢,如今成了這般模樣也不足奇,根子裏就是軟骨頭。我真是慶幸當初,想來也是爹娘在天之靈佑我,讓我遇見你。”

“昧人錢財還好意思說不拘小節?也是我當年涉世不深才會覺得此人有德才,竟還替你與他做媒,幸虧沒成,否則我真要悔死了。”趙潤玉自嘲一笑,又道:“還是趕緊去稟告公主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