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我。(2 / 2)

可是,命運畢竟不因尾巴搖動的頻率如何而定。這一點,“嘉飛”一無所知。

“嘉飛”的命運正在迅速黯淡下去,它不可能再有一次執行任務的機會了。

最糟糕的,是它根本預見不到,等待它的,竟會是那樣一種向世間告別的慘烈儀式……

後來呢?

宏恩大師和方其順政委期待著。

我沒有跟他們講後來發生的事,因為我的喉嚨已經被“嘉飛”的屍骨哽塞。那些極度刺激我神經的往事,什麼時候才能化作萬裏風煙徹底消散?

四隻孔雀信步閑庭地走來覓食。

美麗的安詳。

神話般。

它們登上我少年記憶的傷心處,以一個“墓誌銘”命題,像四個詩人在地上埋首疾書。

我聽見它們豔麗的羽毛念出詩句……不是詩句,是老胡當年操一把軍用匕首為“嘉飛”刻下的墓誌銘——

“拿去吧,我僅有的這點兒忠誠”

我和方老隨宏恩大師往寺院後麵走,一路隻聽梵唄呢喃,鍾磬聲聲,似在催促我打開深鎖內心的那把鎖。

但我一時還不能決定什麼,頂多隻能把我腳步的節奏暫時交給這座始建於清朝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的古寺——舍利塔的塔頂上,竟然有我童年的星光閃現,悠悠升騰的縷縷香煙迷漫成一條路。

無盡頭的路。

我走著,從布滿祥和音樂的石階一級級向前走著,任許多佛光簇擁著我,又一次去感受藏北草原敞開心扉的那種呼吸。

呼吸中,一個接一個的靈魂從四麵八方翔來,朝同一地域靠攏,靠攏,再靠攏……於是,激情的馬蹄掀開白雪覆蓋的枯黃草場。

一支牧羊曲,我早已經聽慣了的那支牧羊曲,由一個迎風佇立的牧羊女高聲唱出,融入千年的冰凍層裏生根。頓時,沉默的群山變得清亮無比,並將一陣喧響的歡樂向更為遙遠的遠山悄悄傳遞……就見宛若白色火焰的陣陣煙霧朝我撲麵而來——煙霧翻卷著演示一個身影,是我表妹薩薩的身影,她以牧羊揮鞭之姿撞進我的胸膛……我急切地等著,等她蓄滿露珠的舌輕舔殘留在我皮膚下的那一丁點兒幻想……我幻想,讓我盡情幻想,我們將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在柔柔月光下,以童稚的異性撫摩掘出一片無憂的花園……

我得回西藏了。必須回。

我這樣對方老和宏恩大師說。

臨走,洪恩大師從藏經樓裏捧出一個黃色包裹送給我。他微笑著,說,痛苦和憂傷對有的人是財富,對有的人則是疾病。是財富,任何人想拿也拿不走;是疾病,醫術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啊。

返回的車上,我打開那個黃色小包裹,裏麵是十多本已經生了點點黴斑的稿紙,上麵沒寫一個字。

這是什麼意思?

我捧著。愣愣地捧著。

像捧著一個隱秘的黃昏。

方老告訴我,一個人想要解脫自己的方法其實有很多,不一定就隻有出家當僧人或是放棄生命,比如歌唱,比如舞蹈,比如繪畫,比如旅遊,比如行善事……比如寫作,是啊,你該好好寫一寫,或許,你在寫作的過程中,許多幸福都會降臨,這是很有可能的……聽著方老的話,我雙眸有了一幅搖曳不定的幸福圖景。

搖曳不定。

幸福圖景變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而我手中的這十多本生了黴斑的稿紙,卻使我的靈魂觸摸到了一支充滿善意隱喻的筆。

於是,我握住這支筆,躡足於現實與夢境之間,搜尋我想得到的那種看似無望降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