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街角時,看見那小酒壚外打酒的、過路的人們絡繹不絕,素不相識的人們彼此打著招呼,賣酒的小老頭笑嗬嗬的迎來送往,他動作麻利,長曲柄酒勺一舀,迅速的盛好了,一手拿過銅錢往那竹篋裏一扔,隻聽‘咣當’一聲響,臉上一笑,褶子藏也藏不住,卻很是狡黠討好,或許是在俗塵中呆得久了,他知道對於男人而言,隻有懷裏的女人和碗裏的烈酒或可帶來些許暖意,而這些血氣方剛的、還不曾嚐試愛慕滋味的少年,最好的靈丹妙藥就隻有這一碗上好的烈酒了。愁緒也好、傷心也罷,通通一碗喝進去,再大喝一聲,將劍舞作風影,以歌長嘯,保證百病全消。
他瞧得一陣口渴,喉嚨裏直發癢,剛在酒壚旁的柱上係了馬,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衛青!”
那人也是與他年紀相若的少年,生著一雙極銳利的鷹眼,麵龐身形不似他這般瘦,左手拎著一壺酒,雖然笑著,眉宇間悍勇凜然之色依然,身上一件做工剪裁具為上品的衣衫,正是騎郎公孫敖。
衛青笑道:“你今日怎麼有空,陛下未去上林苑狩獵麼?”
公孫敖嗤笑了一聲,道:“你還不知道?東宮太皇太後昨日任命柏至侯許昌出任丞相,武強侯莊青翟出任禦史大夫!”
一口氣調換數位朝中重臣,必定不是尋常可比,衛青微微皺眉,隻覺茫然理不出頭緒:“那......魏其侯與武安侯呢?”
公孫敖道:“還不是因為趙綰王臧二人之事,他們雖在獄裏一死了之,可這事還沒完,連當初推舉他們二位的魏其侯竇嬰與武安侯田蚡都丟了官兒,如今賦閑在家,都閉門不見客。”
衛青有幾分茫然:“這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太皇太後不喜歡儒生,這次重新任命的都是那些崇奉黃老無為的大臣,趙王二人的禍根早已種下了,隻是等到如今才一並發作起來,所以才格外厲害。”
衛青低聲道:“......那陛下......”
公孫敖搖頭不語。
這樣的變故,陛下自然不會去上林苑狩獵嬉戲了。
孝文皇帝薨逝,劉徹少年登基,即刻廣納賢良,彈壓黃老崇奉儒學,數位儒生得到提拔,尤其趙綰王臧二位大儒為丞相竇嬰太尉田蚡推薦,因博學多知文章通達而受到天子重用,趙綰出任禦史大夫,王臧出任郎中令,這二人有丞相太尉的支持,建議天子按古製在城南建明堂,以便天下諸侯前來朝拜,又勸天子出巡封禪,更改曆法,改變服色製度。
這些試探性的作為,已將那些老臣舊臣折騰得夠嗆。崇奉黃老的大臣們認為儒生注重形式華而不實,而太皇太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直接駁斥。
劉徹為太子時已深感內親外戚頗多掣肘,即位之後敕令屢屢受阻,這種情況非借助皇權大力打壓否則不可扭轉,於是數日後,趙王二人向天子進言,令列侯離開長安回到封地,緊接著聯名大肆上書檢舉竇氏與皇族中德行有虧之人,將其一並開除宗籍,絕不姑息。此舉引起列侯外戚強烈反彈,想那長安城裏動輒公卿侯爵,秩比千石萬石,可有幾個是完全幹淨的?還有因尚公主而至親於皇室之人。這些人裏頭有真才實學的少,敷衍抹稀泥領俸祿的多,並且牽連極廣極根基深遠。於是向太皇太後進讒言毀謗丞相竇嬰及儒生的人也與日俱增。太皇太後本就不滿儒生,可即便如此倒也沒有即刻發作,隻是隱忍。
等到上月,禦史大夫趙綰請天子自行決斷朝政事務,不再經過東宮,凡事皆決於天子,真正君臨天下,這才觸怒了太皇太後,竇氏大怒,無奈之下,劉徹隻得下旨罷免趙王二人,如今又再退一步,解除了丞相太尉職務,改由信奉黃老的大臣出任要職。
一時間多少宏圖抱負盡皆化為灰燼,長安城平靜無波的表麵之下暗流洶湧,已經無聲無息的變了天,風聲透過那宮闕九重往外散去----太皇太後依然大權在握,竇氏依然是三朝舊臣,一門貴寵榮極,穩如磐石。
公孫敖左右看看,有些擔心,道:“你如今可要小心,我聽說,你阿姊可還在宮中?太皇太後一向寵愛女兒館陶大長公主,中宮皇後陳氏又是公主之女,那可是天之驕女,聽說連陛下都得退讓三分。”
衛青不語,他何嚐不知自己正在危崖峭壁上行走,一不留神便會摔得粉身碎骨,甚至連同整個衛家,乃至平陽侯府也處於危厄之中,他微賤之人何足惜?但若是連累了她......那可怎麼是好?他怔怔出神,突然打了個寒戰,微覺不對,手中長劍微抖,警兆立生!
黑暗裏人影微閃,隻聽兵刃破空之聲,寒光搖動,直直撲向衛青腰側!
他不及拔劍,迅速往右側避過,在地上滾了兩滾,隻聽‘哢嚓’一聲,酒壺爆裂飛濺,香氣四溢,酒水撒了一地,原來公孫敖情急之下用那酒壺相阻,壺身被長劍刺穿,堪堪撞開這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