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並無多言,太妃繼續道,“我記得你母親懷你的那年,先皇還在江南巡遊,柔然大汗與你的父皇早有約定,便是等你父皇回宮後來出訪大梁。而在你父皇回宮前一個月左右,柔然國的客商便陸續來到涼京了,現在想來,那時的柔然來到涼京,亦不是偶然的……”
她凝眸看我,“太妃自知時日不多,知道的,能說的都說了,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這以後,全憑你自己了。你在宮中,無任何依靠,皇上……”她淡淡笑笑,“你或許不知道,當今皇上並非太後親生,他是宮中一個低等才人蒙先皇寵幸落下的龍胎。那才人,在誕下敬兒後莫名離世,——先皇體諒皇後,便由當時的皇後郭宜照看。郭宜昔日亦有一女,在三歲時因病夭亡——那時你還未出世呢。”
宮中俱知梁文敬係太後親生,這太妃一語驚人,著實讓我大駭。
我瞠目結舌。
太妃料我被嚇到,語調涼薄,“這宮裏,什麼事不曾有過。先皇,後宮嬪妃無數,哪能記得隻寵幸過一次的才人。那才人亦是個剛烈的,獨居宮裏偏僻一隅,自知無福隆恩,懷了敬兒一聲不吭。誕下敬兒的時候,恰好本太妃路過。聽到裏麵陣陣痛苦的聲音……那才人,亦是個苦命的。彼時當時的皇後郭宜亦有早產跡象。先皇隻道陪著皇後,哪知曉這偏安一隅的宮裏還有他的孩子……本太妃急令貼身的丫頭去稟報先皇。先皇隨太醫院的人匆匆趕來,剛到不久,皇後身邊的人隻道皇後昏過去,先皇又匆匆離去。那才人,誕下敬兒後不久便去了……皇後落下的胎亦未成活……”
大驚之下,怔怔不能開口。
“除了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宮內皆道敬兒係太後親生。這些年,知道這個秘密的恐怕隻有本太妃一個人了。本太妃能在宮中平安度日,莫不是因為還知曉些什麼……”
我越聽越心驚,這後宮之內,竟然如此……想起柔弱的母親,在這詭計多端的深宮內如何能安身……
常太妃籲口氣,眼睛灼灼看向我,良久喟歎道,“卿兒啊,太妃這一生,太累了……自從入宮後,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不得不算計著。一朝有了宣兒,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死無葬身之地。宮內的人哪,都是沒有心的,你不算計別人,猶如你的母親,總以為有了先皇的恩寵,躲在自己的寢宮便能擋住外麵的風雨。可是,到頭來,又是如何呢?太妃與你的母親一樣,無時無刻甚至做夢都能想著遠離宮牆,夢想著哪怕在世間做對貧賤夫妻,亦不要這宮中的表象榮華。太妃這輩子,在宮裏吃夠了苦頭,看透了宮裏的虛偽算計……卿兒啊,你娘親已去,若是你不回來,在宮外平安過下去亦是多大的福分。你出宮那日,讓太妃羨慕了好久呢……”
常太妃說完,以錦帕掩嘴,一陣咳嗽。
我見狀忙讓侍女端來藥,用小勺給太妃喂上。
“太妃,”我邊喂藥便輕聲道,“太妃且歇息,來日方長,一切從長計較。”
吃完藥,待太妃昏昏睡著後,囑咐侍女好生侍候,我便退了出來。
常太妃的寢宮離我並不近。
一路想著,再抬頭,離自己的寢宮已是很近。如今亦是暮秋,盛夏時節的濃綠嫣紅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行將落去的一片金黃。站在一棵芙蓉樹下,怔怔看向寢宮前麵的落葉……
因著我喜靜,又不是皇兄的妃嬪,皇兄便把離禦花園最近的棠梨宮賜予我。綠樹掩映下隻露一角朱紅挑高飛簷的棠梨宮殿猶如禦花園裏的隱士,外看表不顯眼,裏麵卻別有洞天,雕梁畫棟,九曲回廊,院子極是寬闊,除了各色的奇花異草,還種有半畝梨樹及半畝海棠,故名為棠梨宮。猶記得夏日的時候,微風拂過,滿樹的雪白,大片的朱紅、淡粉隨風而飄落,漫步花海裏,飄落一地的花瓣,叫人不忍踏足。每每坐在花下,在清幽的淡香裏,撫上一曲,便叫皇兄留連忘返……
如今花已落,葉已黃,曾經的盛世繁華在開滿了整個夏天後,如今已是行將枯朽,沒入泥土。
人何嚐不是如此?曾經榮寵在身在深宮裏安享富貴一輩子的常太妃,如今亦是在熬盡一生後,即將油盡燈枯。
心下歎息不已,人啊,或許還不如這繁花綠葉,雖無生命,卻能在時節裏盡情綻放,無拘無束,即使化作泥土,亦在來年得以重生。人這一輩子,有幾人能如此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