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心靈史10(3 / 3)

初戀的開頭是這樣子的,她來追求我,從幾個青澀女孩子手裏將我搶出,牢牢抓緊。

後來老師抓獲了有力證據,並通知到雙方的家長,兩個人不得不保持冰冷的沉默,還沒有等到堅冰融化,我已經被學校開除。

在一個寒夜的晚上,她吹著口哨步行十幾裏來找我,月朗星稀,我們在寒夜裏一起前進,漫無目的,她比我大,我曾經抱過她數次,自認為最美好,卻沒有任何下一步的動作。

我記得當晚我們又再次穿越了很多的村莊還有一條鐵路,在鐵路的邊沿她向我講述了一個人臥軌自殺的故事。這讓我心有恐懼。最後我們一同蜷縮在一個麥秸垛前,互相溫暖,我吻了她,臉頰,而不是嘴唇。她突然推開我,向我要錢。

當然,我願意理解為,她羞於言語表達,她需要錢是有急用。但是遺憾的是,我沒有錢,她搜遍了我的口袋,也隻有幾毛錢。那是當晚我給她買幾個大蘋果後剩下的……

過了幾天,她去了遠方,我反複給她寫信,那時,我每天像等待戈多似的等待郵遞員的到來。

那個碧綠的春天,用它的沉默折磨我。終於,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信,說要我忘記她。我靠在一輛卡車的輪胎上,眼淚不可抑止地流下來。

我是在當年冬季去參軍的,萬念俱灰,我對部隊的想象單純透頂:訓練間隙,我將出現在一個寬大的圖書館裏。我將埋下我迷失的頭顱,把目光轉移到紙上迷宮中。

然而,在部隊,她又來信……如此反複,這在我的生命中,將出現多次。直到我長大成人,從懵懂少年成了一個麵帶滄桑的青年。

19歲那年的春季,我們在一個公車站前分手,我轉頭離去,唯恐她看到我滿臉的淚水……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能夠適應和她分手的感覺,恰如從一個虛構的美好世界裏突然跌落進無限的虛空似的。我被莫大的荒謬感籠罩。我長達七年半的時光,隻是穿越了一個神秘而憂鬱的夢境,一條冷漠的街道。

一條河流與一條街道

我的生活,就像“一條河流的憂鬱”,因此,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那幅畫——《一條街道的憂鬱和神秘》。灰黃的色調如同鋪在我心中,我的眼睛裏,有種手心裏捧著一把冰冷、幹淨的灰塵的感覺。陰(倒)影多於實體,這是成功、美妙的結構,如同《天龍八部》中馬夫人對洛陽花會的描述:不在眼前,卻清晰得很。陰冷,卻充滿花朵般的精巧。

有一段時間,我立誌成為一名出色的平麵設計師,在書店的美術作品前,我看到了馬格希特的畫,那畫裏的人物,總令我想到卡夫卡筆下的K,麵無表情,眉目不清,像一團灰暗的影子,《危險中的刺客》中共有七個角色,拿著漁網的和拿著木棒的,以及趴在後窗的五個偵探(巧合的卓別林式的服裝),清秀的臉上毫無表情。或許唱片機裏的音樂太吸引人,剛把裸女製作成死亡藝術品的刺客聽得如此癡迷,以致一臉木然的表情。我要向此七人致敬,因為他們製造的危險場景是如此難得,在麵無表情中,吸引我麵露微笑。

盡管,表層看起來,我一直在積極地生活著。我曾經在北京賣過烤羊肉串,賣過盒飯,做過酒店清潔工,開過小飯館,也曾在廣東做過保安,做過塑料粉碎員,後來自學了電腦,做電腦技術員、電腦教師、平麵設計員,接著,自己做電腦配件銷售及電腦維修方麵的生意,直至最後開了一家網吧——在我23歲那年,生命本應該朝著另外一個方麵前進,我甚至可以預料到將來的模樣:我會繼續學習,直至成為一名出色的電腦動畫員……

然而,莫名其妙的,我成了一個寫小說的青年。

光影與閱讀

實際上,我的寫作是從喜歡電影開始的。

在我跨進20歲後的無數個夜晚,我都是喝著冰涼的啤酒,抽著煙,陪著電影度過的。

我喜歡的電影應該具有這樣的氣質:冷峻,節製,性感,故事的敘述如同在迷宮裏的曆險,在技術上要有花樣翻新的野心。

事實上,在這上麵,投射著我將來寫小說時的隱秘意象。

但如果說電影啟發了我的寫作,我想還是不對的。更多的原因還在於生活本身,那迷宮般的生活,那像被上帝之手玩魔術一樣掌控的命運。

同樣,反過來,我也從來不把寫作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得警惕它成為我的心靈的烏托邦或避風港,我需要一如既往地積極投身於生活本身,就像我還要一直看電影一樣。

我喜歡看的電影,有《憤怒的公牛》、《教父》係列、《兩支大煙槍》、《低俗小說》、《暴雨將至》、《出租車司機》、《鬥魚》、《猜火車》、《巴比龍》、《肖申克的救贖》……

同時,我也一直在閱讀,盡管這閱讀本身還有點褊狹。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智性成熟得太遲緩,直到20歲那年,我才看懂《百年孤獨》,在此之前,在部隊時,我18歲,沒有看懂它;在北京的石景山圖書館,我也曾借過它,可是,仍舊沒有看懂;20歲,我是一名青年保安,在夜深人靜時,我坐在明亮的門衛室裏,打開《百年孤獨》,一下子被吸引進去。敞開的玻璃窗外,時而是花香,時而是纏綿的雨聲。一個月左右,我才看完了它。

我之所以提到《百年孤獨》,那是因為,它和卡夫卡、村上春樹一樣,幾乎成了時尚流行讀物。

夜半讀書,常常到兩點左右,如果再往後麵去,我怕在睡著後會做噩夢,書裏的人物,會在夢裏打架。

噩夢狼藉的生活

第一次出現夢魘是在淩晨四點鍾左右,記得清楚,我是兩點多入睡的,躺在那裏,腦子裏就像沸水一樣,燒得有點疼,然後昏昏沉沉地失去知覺。

後來,覺得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壓得嚴嚴實實,脖子又被扼死,喘不出氣來。我想呼叫,根本發不出聲音。我的恐怖沒有表露的可能。我努力睜開眼睛,但眼皮也被壓住……整個感覺就像是一隻被塑料膠封粘起來的昆蟲標本。

不知多久,一切過去,並無不適。四肢恢複機動靈活,但懼怕。路燈斜照進來,不能不煽情地說它昏黃。外麵漸漸傳來掃大街的聲音。這可是平時很少聽的。

後來,這就成了習慣,一旦晚於淩晨兩點入睡,就會夢魘。於是,很多次,有徹夜不眠的經曆。但後來,隨著太陽的初升入睡也不行,被夢魘踩著喉嚨,差一點窒息。

我躲避它,用盡一切方法,做單調的令人疲倦得幾乎虛脫的運動,睡前聽莫紮特,看柔和的電影,洗熱水澡,洗冷水澡,讀聶魯達或紀伯倫,或者數虛擬的綿羊……但是,我的睡眠,依舊可以矯情地說,它根本就是一隻枝頭的小鳥,不安定,不鎮靜,動輒受驚嚇。

難道真有一條神秘的河流般的暗示在浮泛,提醒我什麼?

沒有一貫持續的夢境,它不成係列,各自獨立。有次我不得不奉一個無法不遵從的命令活埋一個親愛的人。這是我為數不多記憶猶新的夢之一。見過不少麵目模糊的陌生人,他們從神秘的國度出發,在夢中讓我驚悚。我驚恐,但也憐憫,在一個廢棄的極深的礦洞,汙水之中,一個妖異的年幼女子被鎖在那裏,我趴在洞口無助地呼喊。

外公的葬禮,隻讓我記住了喪銃的巨響,以及鞭炮爆炸的嗆人味道,再有,就是放了花椒的大鍋燉肉的香味。這時,我是局外人。作為局內人,我又在何處?我不止一次跟隨在送葬的行列中,與死者隔著棺木進行親切地交談。或者我躺在一個狹長的木盒子裏,感覺到別人抬著我走時波動的規律。

我老在夢中看到可怕的目光。他們來自偉大的人物。深邃、尖銳,逼視我,帶著陰險。我曾想在生活中學習這種眼神,但又懼怕這種眼神使我到處碰壁,於是,我不得不溫和起來。

漸漸地,我的生活有規律化起來,做夢的時間越來越少,但內心無名的焦慮卻絲毫不見減弱。我懼怕未來的生活會重複幼年時的一個夢境:沿螺旋似的軌跡,頭暈目眩地往下墜。它的恐怖之處在於,它不僅單調,而且無止境。

正因為懼怕,我才一直不斷地修正自己希望看到的形象:做一個在陽光下上路的人。

一個即使被噩夢纏身,醒來後,也會拍拍身上的塵土,唱著歌兒向前行進的人。

後來……

“後來”往往是童話裏的結束語:“後來,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而對於我來講,結尾應該是這樣敘述:

後來,為了免除孤獨,他不得不繼續在迷宮裏行走,一直走,一直走,尋找著他那夢中的魔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