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頭破是在一個有明晃晃的月色的夜色裏。我們一群少年躲在黑色的樹後互相扔磚頭和土塊,當我飛快地奔向另一棵粗大的柳樹下時,樹影下突然跳出一個孩子,他把一個粗大的鐵環與繩子連結在一起,扔向我,正中我的頭,我流血了,大叫一聲,剛才還在喧鬧的世界突然寂靜了,所有的少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粗大柳樹的枝節上掛著厚厚的紅薯藤,裏麵棲滿麻雀,它們被我的尖叫驚醒,繞樹叫個不停。
最後一次頭破與一場大風深有關聯。那時我還在上小學,肯定是冬天,因為隻有冬天的風才有那麼大,刮得地麵上蒼白一片,在上廁所歸來的途中,突然一股大風將我吹得仰麵而倒,正如我生命中以後更多的巧合一樣,腦袋落下的地方,正好有一顆石頭在等候著我。我的頭又流血了,但是,我並不知情,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戴正,走進教室,教室裏因為冷而亂如地獄,因此我差點沒有聽清後麵女孩的驚呼:“你流血了,班長!”那時,我是班長,本有可能生長成一棵清純的苗木。
也許正是在這個冬天裏,我疏於去巡察我的地盤,我的根據地,天太冷了,我常常在脖子上圍著圍巾坐在家裏發呆,和我呆在一起的是被塑料布包紮嚴密的夾竹桃樹。窗外的大雪總是下個不停,我望著天空,時而憂鬱地想象清晨上學濕滑而隱匿的道路,時而歡快地想象房簷下的冰柱子,而最讓我為之愉悅並樂於將構思轉化為實際行動的是:在土路上挖出深深的坑穴,把雪水灌進去,然後在坑上方用枯樹枝架起來,再鋪上雪,偽裝得天衣無縫,等待路人的光臨……
而此時的野外已經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埋藏於鋪天蓋地的雪裏麵,那時的雪總是很大,被呼嘯的風吹起來,似乎要抹平一切。
等到我第二年想起它時,我的根據地已經被一層野草野花所覆蓋,它們經曆一次輪回,又恢複了它們美麗的初始模樣。
可是,在那美麗的植物覆蓋的地方,卻讓我聯想到一片廢墟,是的,廢墟,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已經被釘死,根據地成為我的骷髏地。
由於懼怕遺忘,我要在此羅列出我盡可能收集而來的記憶:我曾在這裏吃過蟋蟀和蝗蟲,也曾經用午餐肉的鐵盒子煮過蝌蚪,曾經繪製過附近地形的地圖,曾經因從高處跳下而傷了腳踝……
麥田裏的飛奔者
很多年後,我弟弟總喜歡向別人宣揚我挨打的事跡。我被五花大綁,被父親吊在樹枝上用鞭子抽。他的話誇張有誤,因為我沒被吊起來,而是被鎖在房內接受父親的皮帶的洗禮。弟弟還有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我常常頭頂磚頭跪在毒日頭下。他的記憶當然沒有我的記憶真實:遭受父親的懲罰時,我頭上頂的不是磚頭,不是王冠,而是一碗清水(這水在父親眼中是多麼珍貴,以致竟不許灑出一滴)。我跪在一堆黑黑的煤渣上,四周一些圍觀的人,陪我度過很多這樣的時光。
成年後,弟弟說出這些舊事,這些關乎虐待與恥辱的舊事,都已化為笑談。可是我至今記得,當我頭頂水碗,垂頭認罪時,圍觀的人突然說天上有飛碟(多麼奇妙的想象力),我急忙抬頭看,卻惹得他們哄堂大笑。多麼歡快的騙局啊。
有段時間,我莫名地做噩夢:殺人後,提著血淋淋的刀在擁擠的城市裏逃亡……類似的恐慌心理以前也曾有過,有一次父親追我,我窮途末路,跳進水中,他也跳進去,終於把我捉住——我記得清清楚楚,在那個夏日下午裏,我光著腳在滿是灰塵的街道上奔跑,父親在身後追逐,當我跑到一個寬大的池塘邊時,沒有了去路,我幾乎沒有考慮,便直接跳入了水中。
而父親,他也跳了進去,我們一前一後往前遊,終於,在池塘的對麵,一棵柳樹的陰影裏,他把我捉住。那個岸邊長滿了樹根的毛須,在水裏擺來擺去。
無疑,等待我的將是一頓暴打,這是我少年時代普遍的遭遇。
那種擔驚受怕的生活相對於漫長的一生來講,畢竟是短暫的,然而,物理學告訴我們,任何細微的事物都可以繼續對之細化,使之呈現出無限的精彩。盡管,這種精彩在您看來可能布滿陰影。
我的回憶可能打破了時間的順序,使過去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不過,模糊,才是回憶的本質,也正是模糊,驗證了時間的尊嚴。
然而,開端總是清晰的。到了五歲,我不喜歡上學,為了逃避這份責任,我第一次被父親追逐,我光著腳在前麵奔跑,父親騎著自行車在後麵追趕,一直跑到麥田裏,我想自行車是無法在麥田裏前進的,於是便跳到麥田裏開始跑,但是父親把自行車扔到一邊,也跳進了一望無垠的麥田……
在此後的幾年裏,我曾經在布穀鳥飛過的天空下收割麥子,那往往是早晨,露水會打濕飽滿的麥穗,以免使它們爆裂開來,這是辛苦的勞作,在休息的間隙,我會坐在麥田旁邊高大的楊樹下喝水,觀察在草叢裏爬行的螞蟻。微小的動物,在微小的王國裏,獲得了高貴的幸福。
望著麥田,我總是浮想翩翩,有多少次,挨打後,我會在其中隱形遁形,被打後,我總是不哭,所有的眼淚留給孤獨的時光。我記得有幾次是春季,因為明媚陽光的美好給我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我走在沒腰的麥田裏,漫無目的往前走,在大片大片的麥田中間,有時會遇到幾條水溝,有時會遇到幾棵樹,但卻不會遇到寬寬的河流和高聳的山脈,因為這是平原。被綠陰掩映起來的村莊倒是不少,但我總是繞著它們而走。
我總是躲在麥田裏的墳墓上休息,那饅頭狀的土丘上長著青草和搖曳的黃色野菊花,或者還有幾棵高大的柏樹,烏鴉在樹冠中間不停地叫著,飛來飛去,我哭一陣子,睡一會,然後,便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往家的方向走去,當然,更多的時候我身上並沒有塵土,隻是青草的汁液染綠了我的褲子。
應該是在一個下雨的周六,我的麥田生涯結束了。那時我好像已經十幾歲了,騎著自行車從學校歸來,莫名其妙地又被父親打了一次,或許正是這次,我決定逃離家,逃離學校。
在幾個星期後的一個周日清晨,我偷了家裏一點點的錢,提上兩件衣服,蹬上一輛前往一個遙遠城市的汽車。那時,我心目中的偶像是上海灘曾經的冒險者杜月笙。
然而命運並沒有在我身上投射出杜月笙的陰影。在經曆了刻骨銘心的一個星期的流浪生活之後,我於一個小雨迷離的清晨,追趕上一輛開往家鄉的汽車,又回到了家中。等待我的是奶奶和媽媽哭腫的眼睛。
三地夢
在一段死狗般生活的日子裏,我認為三個地方可以適合我:廟宇、醫院以及墳墓。那時候,個人認為世間最理想的職業第一是和尚,第二是病人,第三是墳墓裏的死屍,最不濟也應該是守墓人。
我實踐過。我去過一個廟宇,央求裏麵惟一的青年和尚給我經書看,他給過一次,是薄薄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我拿回家,放在床頭,那時,床頭還放著母親的小開本《聖經》。
那應該是春天,因為陽光同樣美好,明媚,溫暖,青年和尚經常曬棉被,我常常坐在高高的廟宇門檻上,看著和尚哼歌,看著他就著小煤爐煮麵條,麵條快熟時,他往裏麵放一把自己種的青菜,再煮一會,便大功告成。他總是把植物油、蔥花、鹽放在一個小碗裏調拌,然後在麵條熟時倒進鍋裏。
他端起飯碗,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他就哧溜哧溜地吞下去。然後他看一本散紙的《三國演義》。太陽偏西時,他把棉被收回去,這時,我就回家了。我走在滿是青鬱麥苗的田埂上,走著走著,身子熱了,就把棉襖脫了,夾在腋下,回頭看看拖在太陽下的影子瘦了,忍不住大聲唱起歌來。
他也有忙的時候,初一、十五有善男信女去廟裏燒香,他就拿出一個竹筒,竹筒裏裝著幾十枚卦簽,人來搖一搖,掉下一根,他撿起來,再掏出本發黑的簽本,破解卦簽上的故作高深的打油詩。有一天,他有事,讓我代他做這個事。白頭發的一大群女人,圍著我,熱烘烘的氣息逼得我麵紅耳赤,我吭吭哧哧,話說不囫圇,更窘的是,抽簽的女人還一個勁地感歎:真準啊。
此後,我就再也不去那裏了。因為我的這個王國暴露了,被一些東西侵占了。在此之前,我僅僅是和尚的影子,我常做的是,坐在高高的廟宇門檻上,靜靜地注視他的生活,我在他的生活中出現,但他隻是我的空間裏的一部分。所以,他看到我,又好像沒有看到我,對我來說,無所謂。
魔術愛情
實際上,那時,我正處於我那長達七年半的初戀的一個轉折點上。初戀開始於12歲,終止於19歲半,我好像經曆了一次可怕的漫長的魔術表演。波詭雲譎,峰回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