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一人(2)(1 / 3)

申明亭兩簷之間的方格槅窗斜射光來,雨似乎停了,天曚曚亮。葉華還是撐傘走,到處濕漉漉的。前一間房子屋牆頂端沒有打濕,但頂端溜下來的道道水痕倒過來看就像她小時玩耍時連排的父親筆擱。那房子本是自家租來,用作醫館的;現在店主已經收回,關著。葉華經過,憶起在一本攝影雜誌看到的一張藥店內景照片:後麵是暗紫滿是抽屜的藥櫥,蠟膠已經脫裂;精心梳製末梢斑白偏分發的老郎中身著淡藍洗得泛白的中山裝,腰板筆直地坐著,戴副寬大的褐色角質邊框眼鏡,小心翼翼地查閱一部泛黃厚重的藥譜。翻開那頁,瞥見圖片,葉華的心一下就被觸摸到了。倘若父親還在,他也是這個樣子。

流水觸碰橋墩,打出一個小小的回漩。今天下午母親去串門,葉華一個人在空房子裏遊蕩。以前霰散的藥味消逝了,藥櫃無人清掃地蒙塵。葉華想看看裏麵有什麼,就拉開板門。上層放著十幾支不知名字皺皺巴巴長出白色絨毛黴氣衝鼻的樹根。中層一個長方體青花瓷罐,封口,她就不打開了。到了最下一層,很意外,擺放父親的硯台。她取出,辨認那枚印文,靜靜地不斷琢磨、猜想,最終發現原來是“大醫精誠”。旁邊,疊起青玉鎮紙,其中一塊還破損了一個邊角。這些年葉華在外求學,過得平穩單調,沒有特別的人、事讓她印象深刻;母親也不再擺弄藥材。過去的終究過去了。葉華輕輕地撫摸父親深思時會下意識摩挲的玉石滑膩的表麵,時間刪除。她醒來,不斷爬上又爬下長凳,修長硬朗的狼毫筆端就在眼前哧哧地擦著紙麵留下一個一個字跡,次次都問現在寫的是什麼,父親總是含笑耐心地回答她簡單的問題。他手心的溫澤還凝聚上麵,葉華的眼淚就要溢出來,連忙關上櫃門,仿佛這樣清掃了自己誤闖的痕跡,藥櫃沒有受到打擾,一直立在房間角落,持續下去……她決定把懶得動手、一直浸泡的衣物給洗了。

上了石橋,希望在李瑞材故居找到秋燕,葉華覺得橋這建築具有一種詩意和深度,它是連接此岸和彼岸的甬道。“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清麗又孤寂;“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柳絮紛飛季節,詞人唯有魂魄是自由的,可以走過鍾儀女子家門口的小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綠沉沉的池麵平滑如鏡,陸遊還在尋念四十多年前曾映入驚鴻一瞥的倩影。喝了孟婆湯,過奈何橋後,此身已不再是此生,軀殼蛻化,所有記憶抹去,一切掛懷、糾葛隨步而逝,蕩然無存,來生來世重新開始,但也並非完全開始,尚且遺存今生因、來世果的牽連。至於詩詞中反複出現的紅板橋,更讓葉華驚豔,正如紅塵,隻能頂禮膜拜,別無其他心願。佛的眼中,人世不過供案上一撮紅色的塵土,可塵土為什麼不是黃、綠、灰、紫或其他任何一種顏色?

到了主人為清朝乾、嘉年間木商的故居門口,比起早年同在廣東經營茶葉買賣的李文進,葉華顯然對這家房屋的主人更存好感,覺得他才是位具有真正品格的商人。

葉華以前經常來這裏,太熟悉,人又小,忽略了屋宇的細節,也不覺得它有何出色之處。現在的身份已是出走者,縱使歸來,總有隔膜,不比以前水……融般親密無間。踏上一級薄薄的青石板階,房棟設施的寓意浮現腦海,這是主人提醒自己做生意追求“一本萬利,薄利多銷”。八字院門朝西開,溪水也往西流,本地俗語:“東水西流,吃穿不愁。”但門口不能位於西邊,因為這樣根據土風開門迎來“白虎煞星”。補救的辦法,主人在兩扇門頂端分別畫上鎮宅之物:呂洞賓的除妖寶劍和太上老君的驅邪拂塵。有了這兩件神仙寶貝,也就平安無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