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一人(1)(2 / 3)

五六歲,葉華長得非常壯實。夏天,她光著膀子一條短褲在外遊耍,濃密的黑發又粗又長,母親不得不帶她去剪了個寸頭。這下,李坑的人都說葉華就是一小子咯。

葉華想著這些聽來或者從往年記憶打撈出的事跡,抿著嘴,偷偷地笑,真想不到自己那時竟是那個樣子。左轉,汩汩的流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憂傷的核心發之多麼雍容和雅。

村中還沒通電,偶爾父親出診在外,尚未歸來;姐住校。母親點著棉紗芯的煤油燈,擱在供案上。供案中間是座每半個月要上一次發條的自鳴鍾,左瓶右鏡。長夜醒來,有時靜得可以聽見鍾擺的滴答滴答,葉華久久不睡,等待數整點時傳來框框的撞擊聲,以便知道確切的時刻。天看得見地暗了,供案投下越來越重的陰影。正堂前後,一明一暗。葉華睃一眼正壁下麵黑沉沉的一片,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心,她再也不敢亂跑了。母親坐在近門的交椅上,凝望不語。葉華怯生生地靠過去,最後坐在母親膝上,兩手叉攏著放進叉攏了的大手窩裏。夜色加濃,葉華感到母親抱著自己愈來愈緊,甚至微微發抖。古老的徽州習俗,供案上寓意的“終身平靜”祈求一家能夠平平安安……

深秋,西風掃過,深巷灑滿黃葉,帶來陣陣寒意。老顏門口買白鰱,聊起要過年了,葉華問魚販什麼是年,魚販舉手在空中劃個圓,說:“年就像磨盤,軲轆一個圈,就是一年。”後來,和母親磨米餜,葉華看著一圈又一圈不斷咬齧的磨盤,舀起浸泡的米水,相中拐木剛過的空當,準確地投進旋轉的洞中,青石磨墊表麵,乳白的米汁漓漓而下。

申明亭下還有一塊灰黑的幹地,葉華躲進去,抖抖雨傘,甩掉水珠;跺跺腳,鞋內並沒有濕,決定歇歇再走。絲雨濛濛,流水籠罩一層如夢的白汽,氤氳遮住底下房屋,上端海濤一樣舒卷,輕輕托起大夫第小姐樓木雕紛繁精美的美人靠。貼有莓苔的石罅生長幾叢小樹,分散得很開的枝枝丫丫外形依舊,沒什麼起色,可能綠色的生命已經灌注它的體內,經絡剛剛疏通,榮衛還沒發露出來。

葉華不是很喜歡這幢房子的主人李文進及其父親李登瀛,雖然聽說原本為清朝鹹豐年間商人的二位品德上知書達禮、樂善好施,生意上經營有方、興隆發達。李文進捐納徽州同知、五品奉直大夫,父子倆立馬決定在祖屋旁建座官宅,以炫耀新的身份和地位。葉華覺得他們商不像商、官不像官。門口的三級台階,妄想“三步金階,步步高升”,讓她相當反感,不知裏麵包含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特別是位於正門內側上方的墊木花板,中間雕刻一隻深夜出現在對弈人桌下的老鼠,本意為連它都可以養得這麼肥大,可見自家富有的程度,使得葉華發笑,可真是改不了暴發戶本色,什麼素材不好,偏偏選擇這種偷偷摸摸的髒東西!不過,隔著時間的長久,遠距離看,葉華反倒覺得他們一類的可愛可笑——創造出獨一無二的奇觀:自鳴得意,不知道自己的卑瑣渺小,恰似一隻憤怒地鼓脹著肚皮和公牛比大的牛蛙。

至於那座徽式小花樓,有著挑出牆外、高懸街路的美人靠,反增加葉華對主人幾分好感。兩個垂花下柱頭都精細雕刻成籃子,彰顯一種典麗華貴、俊秀雅致的格調。過去屋宇深深人家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能整天與針黹女工為伍,寂寞度日。更可悲的就像《牡丹亭》裏的杜麗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要不是春香的指引,竟連自家有後花園都不知道。難得這位主人或是通情達理,或是門戶不嚴,使他家的女公子可以憑欄坐坐靠靠,紈扇遮靨地瞧瞧村居風景。想那時小姐蓮步輕出,引得多少行人駐足,隻為一睹風姿,此情此景差可擬秦羅敷采桑城南隅。不過,葉華又不滿這點,羅敷已是有夫之婦,而小姐還在閨中待字,不宜隨意拋頭露麵。想來想去,葉華也不知到底哪個有理,仿佛都有原由,看不清,摸不透,惱人的一團,如同她隻記得零章殘句的一首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