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已經開了,幹幹瘦瘦的褐枝布滿灰黑的橫斑。有的完全綻放,粉紅倚靠前不久抽長出還裹在一起的綠芽;大多隻是冒出個尖尖的蓓蕾。她躡手躡足地靠近,故作老成地審視一番,扯近一枝,踮起腳,嗅了嗅,沒什麼氣味,離開了。
驚蟄後的雨下得朦朦朧朧。水汽彌漫各處,屋上的瓦打濕了,青魚脊似的油油地反崇著光。吱吱喳喳的麻雀在簷下晾衣竿上跳來跳去,吵個不停。葉華打算“噓——”地一揚手趕走它們,但停了一停,沒有這樣做,還是洗完衣服要緊,穿過圓月青灰邊的院門,在路上看見桃花。
河水清清冷冷,後龍山的溪流彙集而來,久浸其中反而覺得溫暖,就像家居的往事,回憶起來,總是傷感又溫馨。濯台傳來葉華一揚一落洗衣槌頭的聲響。手指很快凍得通紅,袖子挽到肘部,雙絞蘭葉蝕瘢銀鐲在腕子上摜上摜下。象牙黃白的布衫平鋪在水麵,靜靜地沉下去,又猛地揪著領子提起來,掀起一層浪“嘩——”葉華瞧見養生河裏聚在一藂淡淡水草中頭小尾短、背高腹圓的紅鯉魚尾翅緩擺,胸鰭扇動,圈嘴唼水引得腮殼一開一合,不知道它們整天遊來遊去到底有什麼意思。可惜河裏沒種荷花,否則夏天清香滿溢,魚戲蓮葉,又是可愛的了。不知不覺雨紛紛揚揚起來,淅瀝淅瀝,不必剛才無聲無息。葉華趕緊收拾,提起白膠桶環把手,斜著身子,踏上台階,一步一步走回家。身後留下一串淺淺的水漬腳印,很快衝沒了。
葉華將桶放在台麵,推開虛掩的大門,進了屋。出來時,換了件青一色的罩褂,還抓了一大把衣架,掛在陳舊滲滿水珠的竹竿。從橘紅的塑料桶裏將衣服件件撈起,擰幹,抖抖晾開。最後剩水就潑在場院,和雨水同歸一家,不分彼此了。晾完衣服,葉華拿上自己淺藍的雨傘,把門帶上,門鈕已經有些濕鏽,褲子上拍拍手,撐開傘,出去了。兩隻麻雀仍舊飛來,的溜著眼,瞅瞅人,賴著不走。
巷道兩邊是粉白的屋牆,有些人家沒有砌院牆,隻在正門前豎一麵粉白的照壁,塗刻一個大大的黛色鹿鶴並首的“福”字。葉華照例來到山茶樹前,油綠的肥葉滾淌明亮的雨水,朵朵花盞茶杯蓋子那麼大,斟滿了以至嫩黃的花蕊沉於晶瑩剔透的清水。潔白的瓣塊隱印一兩道紅線,港劇段譽指點王語嫣“抓破美人臉”的品種,按照他的描述,葉華推測是這一本。可是,此時、此地又有誰知曉她究竟是不是呢?旁邊還有一株丈多高的,周身開遍濕重的暗紅花,葉華沒有細看。
她的視域移到腳下,潦水在石板路小小的坑坑窪窪間流動。葉華盡量踩在凸出的地方。前方的路延伸下去,傘圓的天護著她悄悄滑行,上了通濟橋。右側,嘩啦嘩啦的兩條相交成直角、各有一道石碣阻礙的小溪往西流入半圓行拱橋下,速速奔去,人們稱之為“雙龍戲珠”。其中一道石碣增設的兩個石礎好比龍角,這條溪就擬作“威龍”;另一道則沒有,使得有條“螭龍”與之相伴。葉華隻聽說過“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這裏還有“一水不容二龍,除非一母一公”。
李坑散發著黴幹菜和醃製臘肉的混合氣息,原因不僅是大多數人家在做這兩種可以存儲的食物,它們本需晾曬卻隻能懸掛起來等待日出;而且是天潮地濕,空氣都帶點相似的黏糊糊感覺。
老顏對撐傘過橋為感冒求診的人說,是藥三分毒,最多喝熱水,多休息,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可做。父親挪去醫案,黑檀診桌上攤開宣紙,嗬口氣在長方玉帶紋理的歙硯。硯蓄磨窪處的上頭淺浮雕著兩個飛天舞,右下端則是一方砂紅陰文印章,刻的什麼字,她那時還小,自然不曉得。葉華照例跪在長凳趴在桌上,歪頭注視父親的舉動。那天清晨,母親去菜地轉了一趟。回來時,人們看見葉華捏著幾枝青梗已經扁碎、擠出汁液的蘿卜花,跟著後麵,跌跌撞撞地跑。
老顏一手好歐體,但人們笑話說,等他寫好藥方,病人早已一命嗚呼。老顏這才學起行楷,然而虛白明亮的牆壁掛著的直幅卻是濃墨的鐵線篆書,遒勁有力,入木三分。直到現在,人們圍觀先生寫字時,還會提及老顏的書法同他醫術一樣不斷精進。其時,已經難得有幾人還在寫毛筆了。父親有氣無力地研墨,葉華爬下來,抱出已經退了綠色的軍裝大衣,鋪在搖椅上,脫掉鞋,躺上去,把自己重重裹起來,眼睛骨碌骨碌地打量,聽著咻咻的鼻息聲,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