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嫂……再旺說,嗓子啞著。
秋柳指頭顫了一下,像碰了刺,往後退了兩步,退得那麼快,快得她不敢抬頭看再旺。
再旺極快地轉身,抱了兩個囡仔,急急出門。
不久,再旺返回來了,手裏多抱了件雨衣。
喜月還在床裏,她已經七歲,見再旺抱走喜雲和喜宇,便安安靜靜呆在床裏等,有個小阿姐的樣了。再旺抱起喜月,另一件雨衣扔給秋柳。再旺說,穿上,關了門緊隨著我,巷裏的晾衣竿都橫在地上,別絆了腳。
說完,再旺半偏了頭,靜靜等在門邊。
秋柳說,再旺叔先走,我得把雞籠拉進裏屋,再給豬圈蓋一蓋。
再旺說,走吧,我返來蓋。外麵風大,雨也大。
秋柳說,巷子我走得熟,也不是囡仔,隨後就過去。
再旺站了一會,秋柳已經披了雨衣去拉雞籠了,便再三交代快點過去,抱了喜月先走。
14
秋柳拉著雞籠,門口閃進一個身影。
樹春。秋柳迎上去,你怎麼……高高的影子招呼了一聲,夏生的聲音。
秋柳呆在原地,雙手伸在半空,無著無落地,臉頰發燙。夏生伯。秋柳的招呼含在喉頭,幾乎無聲。
夏生說,知道這屋頂久不修補,受不住風,過來看看。
夏生問起囡仔,聽說再旺接走了,點點頭。夏生不問樹春,好像樹春未歸家他早已知曉。
他把秋柳擋在門檻邊,說,站這一角,閃風,避雨。秋柳靜靜立在門邊一角。外麵的風好像小了,屋頂那個洞好像也不是不可救藥了。
夏生拉了雞籠拉進屋,安排在灶前稍幹的一角。轉臉對秋柳說,來,找點東西蓋豬圈。
秋柳指了下灶後樓梯下一堆雜物,夏生跟過去。兩人在雜物堆裏默默地翻。翻了一會,夏生說,像掏寶貝,家裏的金子票子藏這裏,保證賊做夢也想不到。
秋柳手背抹了下眼皮,突然很安心了,覺得日子還是在的,說,賊要是進了這間屋,是他走背運。
說著,要的東西就一件件掏出來了。
夏生用矮凳墊腳,站在豬圈前。秋柳把兩人找到的破帆布、破簿膜一張一張地遞過去,夏生一張一張地接,蓋在豬圈上。
層層蓋好,夏生說,你退門檻邊站著,我去搬些石塊,四處壓好。說著邁出天井。
秋柳突然追了兩步,在後麵說,屋簷的瓦四處飛,當心。
夏生轉頭笑著說,沒事,我人輕,閃得快,要是在白天,就像演電影了。
秋柳忽地低下頭,雖然夏生看不見她的目光。
幸得豬圈隔在天井裏,比天井低得多,風被天井四壁擋去七八成,有薄膜蓋著,石塊四處壓著,豬圈不用擔心了。
夏生跳下來,抹眉眼上的水,說,到我那去,今晚就跟阿媽擠一擠。我那屋子也漏雨,但屋頂草壓得多,瓦都好好的。
秋柳係著雨衣晃晃頭,囡仔都在少君嬸家,我得過去。阿嫲不知怎麼樣了,勞你走一趟,給老人帶帶話,壓個驚。那邊屋子雖壓了不少草,屋頂也是舊的,漏雨是免不了的。
夏生走進喜月她阿嫲屋裏時,老人醒著,縮在床前藤椅上,雙手合十,垂頭喃喃念嘮著什麼。那樣大的風聲,夏生的腳步一進門,她就半抬起身,樹春!
知道是夏生,話裏一陣驚訝也一陣欣喜,是夏生。樹春還沒回家?你幫我看看秋柳和幾個囡仔,我這邊沒事,屋頂好好的,台風我經多了。
夏生用手電四處照了照,屋頂沒什麼事,屋裏有幾處漏雨,都不大,滴滴嗒嗒地。他找盆和桶接住,扶老人上床睡,讓她放心,說他剛從秋柳那邊過來,囡仔都好好的。說樹春是根柱子,台風沒那麼硬的牙口,啃不下他。
15
再旺一隻腳支在門檻上,抽了幾支煙,還不見秋柳,扔了煙頭,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
少君立在麵前,看他。
再旺立住,說,今夜的風大了,鬧成這樣,鬧得人心煩。
少君說,再去看看,風這樣大,秋柳嫂那樣瘦一個人,走都走不穩的。
再旺愣了一下,披雨衣出門。
少君轉到灶前,手握拳堵在嘴邊,咬自己的指背,咬得極用力。
再回到樹春家,門還開著。再旺摸進門檻,天井空空,再走一段,秋柳坐在裏屋門邊,雨衣脫在一邊,頭和臉一起抬向屋頂那個愈來愈大的洞。磨蹭什麼?小心頭上的瓦。再旺吼,抓過雨衣遞給秋柳。秋柳木木地穿好雨衣,木木地隨他邁步。等她出了門,再旺轉門扭上門拴。
那個灰色的洞空空地塞滿腦子,秋柳的腦子成了那個洞的形狀,隨那個形狀不斷擴大旋轉。秋柳腳步不穩了,邁得磕磕絆絆。隔著雨衣,再旺一把捏住她的手臂,半扯半扶住她。
再旺想不到,秋柳瘦瘦的手臂是那樣溫軟,骨頭化在肉裏一般。隔著那樣厚的雨衣加衣服,還感覺得到,再旺想不到。被雨衣漬濕的身子烘地熱出一團氣,握住秋柳的那隻手臂,不敢動不敢曲,就那樣半伸半僵地。兩人一前一後地在巷子裏走。
再旺家的屋頂去年加了一層瓦,糊了水泥,少明讓這層瓦這層泥加得很順利。在這層瓦這層泥上麵,再旺白天又加了一層濕草。屋裏沒半絲漏雨,因為屋頂嚴實,人關進屋,門一合,外麵的風就輕了許多,遠了許多。
秋柳在門口跺腳,少君盛了碗稀粥,喊,秋柳嫂,別的先不管,喝碗粥,身上暖過來再說。
秋柳解下雨衣,再旺接過去掛在門樓角。
囡仔們圍著小圓桌喝粥,桌上一碟烏欖一碟花生米。再旺給秋柳拖一把椅,說,坐下歇歇。又跳過去,端過少君放在桌上那碗粥,捧到秋柳手邊。秋柳一心盯在囡仔身上,身上又冷,伸手接過粥就喝。
少君默坐在燈後,睜大眼睛,看再旺上竄下跳地忙。突然想,我阿媽和少明過來,沒見他這樣勤手勤腳招呼過。少君很費勁地想,想不起再旺給她掛過雨衣,拉過椅子。想得太用力,燈光後那張臉拉得極長極板。
再旺沒看見,他伸長手,捏住裝花生米和烏欖的碟子,滑送到秋柳麵前。秋柳目光粘連在囡仔身上。再旺端起碟,拿雙筷子往秋柳碗裏撥花生米。秋柳猛回過神,猛地閃開身,說我來我來。再旺放下碟子,還想找毛巾,燈下,秋柳的臉麵頭發透濕了。
再旺匆匆往裏撲,絆了少君的椅腳,抬臉撞上了少君的眼。少君雙眼小,又隱在燈後,幾乎看不出來,但那道縫裏噴著火,灼得再旺臉麵發痛。他後退兩步,詘詘坐到一邊。
秋柳埋下頭,一口氣喝幹碗裏的稀粥,立起身要收拾碗筷。少君說,你坐著,囡仔吃過了我一塊收。秋柳坐下來,摩挲著膝蓋,目光小心地浮了半天,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少君抿緊嘴,眼皮一跳一跳地,要揪住再旺很飄忽的目光,揪不住,就去揪他的手。他的手在煙袋裏掏,掏來掏去的,半天沒掏出一點煙。
16
花生米和烏欖的香味,足以讓囡仔們暫時忘掉台風。興仔最歡喜,半夜起床喝粥,還有這許多伴,這是從未有過的。更歡喜的,伴是喜月他們。他放下碗,話不成話調不調地嚷嚷,恨不得風再刮上幾天幾夜。喜雲第一個應和,跟在興仔後頭轉圈,歡跳。三歲的喜宇隨在後頭,搖搖擺擺地走,雙手翅一樣拍打著。
秋柳的目光隨囡仔打轉,脖子往目光相反的方向伸出,朝著大門,巴不得天立即亮在眼前,她就能走了,回到那個屋頂有洞的屋子。秋柳忍住抬腳走的衝動,現在不能說回去,隻要站起身,隻要開了這個口,這份不尷不尬從此就在了。再說,那間屋,囡仔也不能再回去。秋柳心裏突然湧起酸疼的怨,樹春把她和幾個囡仔就這樣丟在家裏。然後怨台風,樹春在這一夜台風裏會怎樣?外麵的風在刮,雨拍打屋頂的聲音又沉悶又用力,秋柳的指甲嵌入腿肉,身下的椅子微微抖顫了。
坐了極長的時間,都累了。囡仔稍靜下歡鬧,外麵的風聲好像輕淺了些,少君打開廳門,有朦朦的光亮隨清風透進來,秋柳身上的皮肉一鬆,一口氣呼得極長,天亮了。還好,幾個囡仔喝了粥,精神好,又有伴,一直繞著屋子追了大半夜。秋柳不敢肯定,如果不是這樣,她能不能坐到天亮,胸口鼻尖腰背會不會僵壞。
秋柳的腳步踩響巷裏的水坑,啪啦啪啦地往巷尾去。少君扶著門,轉過半個身,朝再旺臉上扔去一團堅硬冰冷的笑,不去送送?人家都走了。照顧得真周到。
再旺沉默。
少君的聲音利了,一突一突地,我是死人,沒招呼人家?
再旺梗橫脖子,說什麼?那邊屋子漏得不像樣,身子都濕了呀。
少君喉嚨裏一股氣彭脹起來,把胸膛鼓得起起伏伏,濕了?真是看得細,怎不見你照顧囡仔?
再旺腳一跺,轉身出門。
少君摔了一個木勺,在木勺裂開的聲響裏抽泣,肩膀一聳一聳地。
樹春前隻腳踏入家門時,後麵那隻腳就一扯,整個人退出來,茫然在門前,渾身透濕,瑟瑟發抖。家裏的水蓋過了腳麵,椅子桌子東歪西倒,碎瓦片勻勻飛了滿屋滿地。屋裏有雨聲!撞進去,雨從屋頂的大洞無遮無攔地落進來。猛一抬臉,秋柳坐在床沿,目光硬成一束,落在很遠很空的地方。
喝著秋柳煮的薑湯,聽她邊收拾邊極少見地罵,樹春身心暖和了。他笑了,說,你和囡仔沒事就好。我這麼大個人,台風不知見過幾次了。撐過了這陣風,以後,沒什麼撐不過的。
樹春的話很輕巧,但昨夜是不輕巧的。
17
起風時,樹春捏著煙頭,吊了心,縮起脖子,蹲在塘邊,不敢挪步。蹲得發昏立起身,風已經刮得大了,無遮無擋的塘堤上人站立不穩。雨倒不是大到怎樣。樹春自言自語。他雙手捂在眉目上,從指縫看天,想著這樣的風,能不能把雲都刮掉了,雨也刮到別處去。麵對著池塘,作為老資格農民的樹春忘了,或者是不想記得,台風過後,總是會下雨的,很大的雨。
挪了幾步,樹春就明白,他沒法走回家。風愈大了,樹春抱著肩撲撲撞撞,撞進竹林。樹春把裝草的一隻大籮半夾在幾叢竹子間,用籮繩纏綁住竹子,再搬些大石塊,密密堵住籮筐腳。人坐進籮,另一隻籮扣上,一邊繩子纏住竹子,一邊纏在腰身。人扣在兩隻籮裏,任雨滲入籮裏,風卻真的小了許多。
樹春縮坐在竹籮裏,聽籮外風在狂奔,想家裏沒修過沒壓草的屋頂,然後又強讓自己去想蓋了薄膜的,有木板頂的老眠床。
籮筐外,竹子一根根摟抱成簇,韌性好,隻隨風搖晃,並不折。
秋柳掃著碎瓦,一掃一頓地,一頓就抬頭看失了瓦片的屋頂。樹春放下碗,說,沒事,早上回來時,兩個塘的水滿了些,但水麵離堤還有一段,都好好的。昨晚風未大時我放了點水,早上來之前也放了一點。虧得南山上沒有惹風的大樹,真要有,一兩棵壓進魚塘,是無法可想的。等會我去鎮上拉點瓦,補了屋頂,再壓上濕草,這兩天說不定還有風。等賣了頭批魚,再好好修一修。昨晚的大風過去了,想來魚塘是順當的。
一夜的台風後,走出門,一切格外的幹淨,也格外的雜亂。怪的是,天真像樹春想的,輕了,往上浮,比平日高出許多,沒有晴天時的藍,比天藍時更清朗。空氣又濕又鮮,從鼻孔直接往胸膛去,一呼一吸間,人就輕起來了。零碎垃圾不知被歸總到哪個角落,可巷中亂橫著晾衣竿和坡子山上刮過來的葉子、細枝。幾盆萬年青、仙人掌曾在日頭下生機勃勃,此時滾出老遠,帶著根上的那團土。
不久,雨還是來了,一直沒停。但樹春不過份擔心,他有底,這幾天的雨不算大,更多的是霧朦朦地飄雨絲,最多也就是嘀嘀答答的細雨慢雨,有人出門都不戴鬥笠。這種下法,幾天也當不上六月那雨的半天。
屋頂和牆壁在雨的耐心裏發亮,牆角、巷子兩邊的蒼苔每夜都在蔓延、變綠,吸飽了水份,厚厚絨絨的一層。囡仔光腳踩上去,癢癢的、軟軟的,帶綠的泥水從腳趾縫滲出。家家灶台上、鍋蓋上都搭著一兩件衣褲。下死勁絞過的衣服掛著掛著反而滴下水來。所有的衣服都搜出來了。在鍋蓋上烤得發燙的衣服往身上套,舒服得讓人發顫。人一靜,熱氣一散,便濕乎乎粘在皮肉上,膩得穿不住。囡仔們在家裏貓得嗬欠連天,阿媽盯得緊,怕一出門踩水坑玩水,又滿身濕泥地回家。
這是開春?寨裏人見麵疑疑惑惑地問詢,在這種天氣裏,時間都錯亂了。
那天,一往如常,雨還是若有若無。遠望去,以為起了滿天霧,走進去,才感到雨絲撓著手撓著臉,微癢。樹春蹲在門檻邊,望著成霧的雨絲,安心地咬一隻蕃薯。有人喚了一聲,那人挑著糞箕,剛從田裏來。樹春往那個聲音伸了一個脖子,意思是回應也是招呼。那人近了,聲音也成形了,樹春。那人說,南山腳兩片塘出事了!
一口蕃薯哽在喉裏,樹春突著眼睛疑惑地看那張嘴巴。那人點點頭,樹春一下跳出去老遠,往寨外撲去時像被人在腦後狠敲了一棍,那口蕃薯來不及化去,他走得脖子一伸一伸的,臉烏青。
18
這兩天雨這麼小,水會漫出塘?台風後雖鬆了心修屋頂,前天還去放了水的。樹春跑了一段,身子漸漸追上出竅的神魂,有了思考的能力。這麼一想,形神合一了,腳步卻甩得愈加飛快。
秋柳剁著豬菜,和她一樣心神不定的刀子在中指割了道大口。她接了喜月遞來的布條纏著,目光心神不定地亂跳。喜月和喜雲掰花生也輕拿輕放,看阿媽臉色,她們懷疑稍弄出聲響就會挨罵。喜宇本來不斷地把花生殼混進花生米地搗亂,這時歪頭看看阿媽,再看看阿姐,不作聲地丟下花生殼,抓一把花生,坐到一邊一顆顆連殼帶仁地吃起來。
雞入了籠,豬挺著吃圓的肚子打盹,喜月給阿嫲送過飯回家,第三次從寨門回來的喜宇還是嘟著嘴,說沒看見阿爸。
秋柳戴上鬥笠,半俯身對喜月說,帶阿妹、阿弟吃飯,我去看看你阿爸。
秋柳腳步很急,遠遠望見南山,雙腿往前一軟,絆了一下。南山的山形很怪異,不遠了,像被什麼咬去一口,遠遠的,有個黑點落在塘邊。秋柳又往前急走一段,知道那黑點是樹春了。
秋柳嫂邁不動了,蹲在那裏的樹春也不動。
兩片魚塘的水一直沒有滿出塘,這些天的雨一直不大,有什麼不放心的?
樹春和秋柳一直這樣想,但“沒想到”總是想不到的。
沒想到出問題的會是南山。
這座沒什麼樹的南山樹春一向是放心的,南山的沒有樹成了禍根在樹春的千想萬想之外。一個多月的雨水潤物無聲,每顆泥沙都無聲地吸足水分,南山無聲地發酵成一個饅頭。這顆沙饅頭沒有麵饅頭的膠著性。這兩天,饅頭鬆脹到極限,昨晚的小雨裏,山頂的泥沙無聲地滑下來。山腳邊兩個池塘端端正正地盛住泥沙,兩個塘都被埋去一大半,池裏的水幾乎漫幹,魚呢?沒了。
南山沒樹,不怕台風。南山怕細若發絲的雨霧?樹春沒法在這個思維裏轉彎。
沒想到,雨絲能塌了山,沒想到。過後,這句話在樹春嘴邊掛了很長時間。每次說這句話,他雙眼就發直,表情又渺茫又空洞。
以往那個豪氣的,愛把話說得鐺鐺響的樹春丟了。
寨裏幾個老人暗暗去寨場拜了土地神。樹春家或是犯了什麼忌,或者寨裏有不幹淨的東西,這樣的台風,這一個多月的雨,寨前連片的池塘都好好的,獨獨他家池塘壞了。那兩片塘,樹春選得多精心,寨裏人很清楚。七月半的收成就在手邊了,看都看得見了,就這麼失了,丟了。就算單純是漫水,至少收得了幾成魚。被埋成這樣,還有什麼指望?
安慰的、勸解的一個來一個去。最實際的是那些開始安排起後路的。說,這種事神仙也算不準,就是神仙也捧不起那魚。不如就照其它人,寨前重新包兩個塘,再苦幹一年,或者就轉過來了。
樹春臉皮硬硬的,眼珠子凝定在一個點。
秋柳看了說話人一眼,就像聽見一隻雞或一隻鴨跳進門,頭那麼抬了一下,又低下去擇菜。這句話在秋柳那裏是空的,沒有具體內容。
不能在樹春麵前提南山,慢慢地,連池塘和魚都不能提了。
19
一年後,經一個外寨朋友介紹,樹春收了幾件衣服,隨一個建築隊進城幹活。
從樹春走著出寨,到被抬著回家,又在床上躺了這麼長時間,他和秋柳之間的話不曾出現那兩個將要收成的魚塘,寨裏人也不曾在樹春麵前提過。他躺在床上期間,南山下那兩個塘又重新被開出來,現在的承包人已經從塘裏打上許多魚。
今天,魚塘兩個字在這個屋裏再次提起,從益明的口中。
樹春說出了“怕”其實是喜人的,至少,他敢往那方麵開口了。
益明卻斂聲暗罵自己。他咬了口蕃薯,岔開話頭,秋柳嫂,你這蕃薯好,又細麵又軟甜,不像我種的那些,硬的死硬,軟的反水。
秋柳笑了,這不能比,你家的蕃薯主要喂豬,我幾個囡仔一天三頓半飯半蕃薯,我最好的地都留出來種蕃薯,平日也多花了點力氣。
益明嗬嗬笑,你看,我這人屁股長,一坐就釘下了。家裏的飯菜怕早涼了,回去又是一頓囉嗦,也耽誤你們的飯了。他招呼坐在門檻上喝粥的喜雲,讓她提個小桶,倒了他提來的魚。一邊死推著秋柳端出來的半盆花生。益明說,你以為我養了魚就什麼也沒種?我這手腳一日也沒閑,種的不比你家少。都想給這邊提一些來了。
有煎魚吃!喜月細細挑魚刺剔魚肉。她知道,給阿嫲送飯後,就能搬小圓桌到天井,和喜雲、喜宇圍坐在天井,就著魚肉痛痛快快喝粥。他們盡可吃光盤裏整條焦黃、淋了豆醬的煎魚。益明叔送了小半桶!不用像平日,阿媽偶爾買點熟魚,要用碟子分,每人分一點。
這頓飯他們吃了很久,桌子擺出來時,門外寨牆還斜著一抹餘輝。喜宇吮著指頭推開碗時,屋裏已經蒙蒙地看不清了。那晚,喜宇睡覺的時候,手指老摳著鼻子,指頭上有腥腥的魚香味,他把這味帶進夢裏了。
藥片拌進豬食,豬仔拉稀止住了,胃口大開。隻是一時還未恢複前些日子的精神和壯實。秋柳去井邊挑水,幾個女人問起,聽說豬仔未賣,替她可惜。說你是不知行情,前些日子豬肉價漲了,豬仔跟著好賣。就在前幾天,還賣出挺好的價。可這兩天,價錢又回落了。這圈豬仔有十二三隻吧,幾天工夫白白少了幾十塊。
秋柳拉著桶繩,仰起頭搖著,說,這也是沒法的事,豬仔這兩天才精神些,前段日子也有人來看,都嫌豬仔帶病,看相不好。
幾十塊呀。井邊的歎氣水一樣四處漫流。
秋柳臉帶著笑,滿是順時順運的意思。
有人忍不住老話重提,又讚,樹春兄虧得有秋柳嫂,躺了這麼長時間,拖這一群囡仔,這樣不言不語地照料。不曾見秋柳嫂拉過臉,不曾聽罵過一句,脾氣倒比過去還要好。
於是,附和聲有如剛才的歎氣一樣漫流了,樹春兄的福氣,住著溪裏寨的老屋,娶得好女人。
一個俏女人。誰接了一句,井邊歡笑成一片。
秋柳柔軟的笑往發邊額頭嘩嘩退去。她提滿兩桶水,挑著走了,走得磕磕絆絆地。
身後,井台邊,嘻笑聲愈鬧,說,秋柳嫂臉皮簿。
每天,溪裏寨各家的大小事都在這排列成片,被清查,被點評。
水挑進家門,秋柳抽了扁擔,扶著桶沿歪坐下去,目光碎進滿桶的水裏。
秋柳聽不得這樣的話,樹春更聽不得。
§§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