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啪地一聲 攔腰斷了(3 / 3)

旁邊的一位不服了,看你說得電影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就是那歹人。

唾沫橫飛的那一位舌頭大了,半天彎轉不過,煞白了臉想吱唔點什麼,別人的話題已經繞到其它由頭去了。

不管說法多少種,事實隻有一個,無法更改,夏生死了,不明不白地,進不了寨門,躺不進祠堂的那種。鄉幹部不敢隨便處理,報到鎮上。鎮上來了兩個人,跟在鄉幹部微彎的身子後,站在石橋邊往下探探頭,又遠遠看看別人為他們掀開夏生的臉麵。沉默了半晌,他們點點頭又搖搖頭,滿臉莊重,滿臉的無表情。後來,他們走了,邁著沉默的腳步,給那群著急的男女老小數少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

後來,溪裏寨人知道,鎮上那兩人走出鄉公所時,一隻手提了兩條香煙,一隻手提了兩斤茶葉。溪裏寨人也知道,那兩個人究竟是留下話了,說回去調查,好好調查。讓先把人葬了。那時,溪裏寨人不知道的是,調查是最靈活,最可周旋的兩個字。

9

夏生停在寨場,溜子不知該幹什麼,不知天黑天亮。他跪在阿爸席邊,無聲地守靈,低著眉眼,木著身子。

夏生進不了寨門,順老伯喊了幾個人,砍了些竹子,給夏生搭了個臨時的靈棚。就在棚裏點燈燃香燒紙守靈。蓮嬸去世那年,還來過寶利幾個遠房親戚。夏生走了,幾乎找不到沾親帶故的。

當年,從外地抱來夏生後,夏生的來處,蓮嬸從未漏過口,這次他自己也走了,他的來處也就埋進土地,最多長成一叢草,說給風聽說給雨聽。寨裏人就想象,夏生能長成草的話,說給風雨聽的時候,還會笑著說麼?還是那種嬉嬉笑笑的樣子麼?說的還是不夠正經,又開人心懷的話麼?

來得不明白去得也不明白,寨裏人心口處便有人世無常的酸楚。順老伯的安排,都盡量聽著,他的喪事盡量辦得象樣一點。還是簡單,但該盡的禮節一樣不少。

很怪,這次秋柳沒過來幫忙,從夏生出事到現在,連個麵都沒露。以前,寨裏哪樁喪事她不是盡心盡力?當然,這是溪裏寨人後來閑話中才說起的,夏生喪事間,都忙著,沒人扯得出這種閑話。

後來,還是少芬老嬸說話了,說那些天秋柳病了,病得下不了床。

秋柳爬上床朝裏睡下那天,剛好是夏生出事的那天早上。睡下了,那些天,秋柳再沒起來過。

家裏的活喜月攬了。那天晚飯,喜月揭開賬子喊著她吃飯,她臉朝裏,豎起幾根手指,緩緩搖了搖,澡也不起來洗。喜月轉身對喜雲說,你們吃,阿媽病了,我去喊奕亮。賬裏突然掀開一角,秋柳伸出半頭亂發,急晃,別去,我就是躺躺。聲音全變了,像剛剛喝下半碗辣椒水。

第二天、第三天,秋柳就那麼躺著,喜月每次掀蚊賬,看到的都是那個姿勢。飯不吃,有時會稍抬起頭,接喜月端進床的水或是米湯,慢慢抿幾口。喜月一接過碗,她的頭又無力地靠枕了。

這幾天,喜月幹完家裏的活,就跑去祠堂打打下手。招手讓喜雲跟去,喜雲腳蹬住地,狠狠瞪住喜月,咬牙罵了句什麼。喜月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她。不過,喜月沒細想,阿爸去世的時候,阿妹發了燒,那時起就喜怒無常,時靜時躁的,寨裏的阿嬸阿姆都說是嚇過了頭,這幾年一直這樣,喜月早是慣了的。不去便隨她,隻交代她和喜宇飯後去學校記得帶上門。

這兩天,喜月忙了,阿媽病成這樣。夏生伯走得這麼不明白,溜子兄一直在那個棚裏,不露麵,不說話,她在家裏忙,心裏掛著祠堂和寨外的靈棚。

剛進祠堂,一個阿嬸問,你阿媽在家做什麼?這幾天也不見人影。

喜月愣了愣,想說阿媽可能病了。可阿媽不發燒不咳嗽不喊哪疼也不肯看醫生,隻說累,該怎麼說?念頭一轉,話就吱唔了,喜月說,阿媽在家躺著,說累,累得很……

睡覺?累?倒是好命。誰幹活不累?阿嬸轉過頭,和一個老姆叨叨,說得憤憤的,秋柳嫂這人也怪,夏生和樹春從小是把兄弟,交往得多好。後來雖說走動得少了,沒了樹春,和夏生家愈加生分了,可溜子這囡仔也沒少往那家跑,勤手勤腳地幹這幹那,都當半個仔使了。夏生這麼走了,算她半個大伯的,她麻衣不來縫,靈前不上支香,棺前不哭兩聲。有多累?要連睡幾天。

喜月垂下頭,她知道,阿媽這次虧了禮節。可看阿媽那樣,是真沒法起身。

10

一直到夏生上山,秋柳都沒出現過。

喜月不知道,他們姐弟幾個不在家的時候阿媽是不是起過床,反正鍋裏的粥沒動,桌上碗筷沒動,家裏的活沒動。就是算豬要把豬欄拱倒了,雞跳上桌麵扒拉了碗,阿媽不聞不問。揭開賬子,她躺著,還是那個姿勢。喜月暗地裏揉眼皮了。

喜雲不聲不響,幹著該幹的活,吃著該吃的飯,上學一天不誤,不曾掀過賬子,好像不知道阿媽一直在睡。

喜宇畫畫也提不起精神了,他上床搖阿媽的身子,扯拉她起來吃飯。秋柳不吃,他自己端了稠稠的米湯,半勸半灌阿媽喝幾口。有一次,瞞著阿媽直接請了奕亮來。隔著賬子,阿媽聲音很清楚地和奕亮道歉,說自己什麼病也沒有,就是想睡一睡。奕亮頭點得詘詘地,說有什麼事再喊我。出門的腳步邁得很懊惱。

這天,喜宇忍不過,傾了身子扯阿媽,他傾了全身力氣去拉,沒想到阿媽這樣輕,忽地被扯到床沿,趴在那斷斷續續地喘氣,喜宇用力過度身子反站立不穩。撒開手,喜宇哇地就哭了,止不住了,直了嗓子吼,喜月強撐的堅強在哭聲裏慌亂成碎片。阿媽不行了。這個念頭在碎片後閃現出來,喜月捏住鼻頭,卻捏不住一聲抽泣。

秋柳撐起臉,蓬亂的頭掛在細長的脖子上,很駭人。頭發後有悠悠的氣出來,別哭,我喝粥。聲音又散又含糊,但喜月和喜宇聽得極清楚,一個擦了淚扶阿媽下床,一個抹著頰去盛粥。

盛了粥,喜月端到秋柳麵前。秋柳半坐半靠在桌邊。

秋柳抬起臉,喜月嚇了一大跳,阿嫲?揉揉眼皮,是阿媽?八九天,阿媽隻不過睡了八九天,好像睡了八九年,老了這樣多。阿媽蓬起來的發灰了,夾了許多白發。眼睛那麼大,喜月都不敢細看,陷入眼窩,像阿嫲當年,像也蒙了層白膜。牙齒像沒了,頰邊陷了兩個深深的窩,臉麵的皮鬆鬆的,垂掛出那麼多紋。是餓的嗎?喜月在稀粥裏重重加了糖。阿媽接湯匙的手直抖,好像舀不起那一小勺粥。喜宇搶過湯匙,一口一口地喂阿媽。

喜雲坐在門檻上掰花生,自始至終,頭也沒抬一下。

秋柳吃飯了,起床了。

喝過粥,坐了一小會,秋柳又上床睡了,但這回睡得正常,睡得讓人安心。

喜月很歡喜。阿媽起床了,喝了幾天稀粥後,像往常一樣掀開帳子,兩腳著地,立起身。隻是阿媽老了,皮膚、頭發、眼睛、腰身全老了一圈,連身子也明顯地壞了。手腳更無力,動作更慢。淘米這樣的輕活也要費時間,燒火會忘了捅爐灰,會悶滅了火,拌豬食更要弄好半天,豬食舀進石槽要小半勺小半勺地,母豬等得不耐煩,嗷嗷地拱豬欄。阿媽喜歡出神了,坐著矮凳,矮凳拉在某個角落。喊她一句,她緩緩抬起頭,滿臉的茫然會不知不覺傳染給你。她也怕冷了,喜月穿著短袖嫌熱的時候,她短袖外還要加一件簿長袖,輕風來了要縮起肩膀。喜月問,阿媽冷?阿媽頭慢慢地搖,搖了許久。

喜月覺得,那大睡的幾天,阿媽把魂魄也睡走了。以前那個靈巧、麻利、精神的阿媽走失在夢裏了。

喜月喂過豬,收拾了碗筷,出門直往溜子家,順手摸了兩個燜蕃薯。

11

溜子果然又吃剩飯,碗擺在桌上,和他的人靜成兩個影子。燈苗的影子在他鼻尖一跳一跳的。

喜月的人影像一陣風,一進門,溜子眼梢嘴角結成殼的影子散開了。喜月摸出蕃薯,溜子兄,吃,熱的。蕃薯早該送了,但天擦黑喜月才出門,才過來。一切都是從“出花園”開始的。從小和溜子、興仔耍作一堆是理所當然的。出花園後,說說話沒問題,小時候那樣我送你一把花生米,你折給我一節甘蔗,寨裏那些小囡仔就要笑話了。不用半頓飯的時間,誰跟誰是一對就從巷頭喊到巷尾,誰是誰的嫂子就自作主張地配好了。就是不這樣,喜月現在也不想讓人知道,知道什麼,喜月沒有明確的概念,反正就那麼半避了,不知什麼時候起。以前家常便飯地把東西送來送去,一避就有了說不清的特別的感覺,若有若無,在胸口輕輕地撞,又心慌又甜蜜。

除了眼睛,溜子哪都沒動,蕃薯很快和碗一樣靜成影子。喜月坐下,靜在溜子對麵。有關夏生伯的話咬在齒間,不敢漏出來。

喜月,現在,我願意相信你阿嫲說的。溜子突然開口了。

喜月湊著燈,仔細看溜子的臉。溜子的眉眼很安靜,目光是亮成一點的。喜月的笑立即清涼了。

樹春叔去世的時候,你阿嫲是這樣和你說的吧,人去世了就到一個很美的地方,那個地方不操心吃不操心喝,全是花。溜子的臉漾起光的漣漪,話也生動了,我願意相信阿爸是去那樣美的地方,我好受多了,喜月。

喜月點頭,想想,夏生伯那麼笑眉笑眼的,怎麼可能到黑裏去。

溜子的目光有了焦點,落在喜月眼裏,他說,要沒有你跟我說的這些,那幾天陪阿爸在靈棚裏,我不知該怎麼過去。現在,我能打盹了,眼睛合上,就看見阿爸向我招手,微笑著,說他看到很多花,還見到我阿媽和阿嫲。

溜子說,阿爸還是那樣笑著。他說,那個地方好,不用種冬瓜了,整日就追追蜜蜂,摘摘花。他說溜子你還得留在這邊,好好種冬瓜,你還有大堆大堆的冬瓜未種出來,欠了一屁股瓜債,走不了。

喜月的笑生動地散滿全身。她把桌上的碗攏在一起,蕃薯塞進溜子手裏,溜子兄,你這樣想,我很歡喜。以後,你一個人怎麼辦?喜月的笑又凝結了。

咬下口蕃薯,溜子仰起脖子,我?我這麼大了,養不活自己?從小隨阿爸種冬瓜,我早學會了,以後我還種冬瓜,阿爸都說我欠瓜債。隻是,我怕要和你一起退學了。給阿爸辦事的錢好多是順伯幫我借來的,我把阿爸留下的錢翻出來細算,還差不少,我得想法先還上。讀完這一學期,我就回家。

這學期,我也打算念完後就退,阿媽什麼活也幹不了了。溜子兄和自己一起退學,喜月替他可惜——他就要高中畢業了——卻又忍不住隱隱地歡喜。

§§第二部 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