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啪地一聲 攔腰斷了(2 / 3)

總的來說,隨著夏生慢慢上手,瓜價慢慢穩定,溜子這幾年的學費是沒怎麼為難過,還修補了屋頂。

近兩年,形勢眼看著比以前更好。

夏生懂得每條藤隻留下一個瓜已經好幾年前的事了,專心把一個瓜供好供大。這兩年,他又變了方法,每條藤留下兩個瓜。弱的那個長到幾斤就割下,賣給鎮上的菜販,壯一個留下,直長到幾十斤。最後割下的瓜總是圓滾滾,粉白勻稱,壯壯實實有如豬仔,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好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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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瓜價稍穩,不像以前,產量一高就承不住般往下跌。

風不調雨不順,夏生擔心。風調雨順,產量高了,夏生心也不安。

等賣出好價錢,專門四處去打聽。說是什麼科學家研究了,多吃冬瓜不僅降火解暑,還能減肥,又安全又便宜。這個大大有利於農民的研究一出,冬瓜成了城市菜場的寵兒,隻管一車車往城裏運,不怕銷不掉。

溪裏寨的人聽到這個說法時,正或蹲或站地湊在巷頭巷尾吃晚飯,好幾個人當場就把一口飯噴得多遠。他們擦著胸前的湯水,說,城裏人真能,吃飽了撐著,聽說幾袋瓜丁浸了臭水,就不敢碰瓜丁,好像天下的瓜丁都有毒。平日大魚大肉燉著蒸著補著,就怕命太短。現在好了,吃得進拉不出,堆成一坨坨的肉,又該刮肉了。幾斤冬瓜想抽身上的油水?哈哈哈。

笑聲無遮無攔,停得也很突兀。眼睛鼻子像都笑移了位,扭出難言的表情,城裏人整日愁的就是這麼些東西!嫌該愁的事不夠多?

唾沫往地上啐去,叭地粘住一撮灰塵,濺出很不雅觀也很不屑的樣子。

笑歸笑,城裏人胃口大是事實,隻要他們看上了,牛屎也能成寶,他們能把價錢高高地推上去。要是他們嫌棄了哪樣東西,一夜之間,讓價錢啪地從天上掉到地上。事實在那,你笑也沒法罵也沒法不屑也沒用。

這兩年,夏生算是趕上了。就拿今年來說,幾個瓜棚收下來,那幾間屋子堆的冬瓜少說有上萬斤,全是讓人喜歡的好瓜,樣子周正。夏生已經和鎮上幾個瓜販談好了,盡管雇了拖拉機拖去,這樣的好瓜最好每斤能賣到三、四毛錢。

這幾天,夏生雇的拖拉機來了。他喊了寨裏幾個壯勞力搬瓜。一拖拉機鬥裝滿了,他跳上拖拉機,跟到鎮上,親眼看瓜販過稱,再幫忙搬上鋪了竹篾稻草的大貨車。到第四日,屋裏最後一個瓜也搬上了拖拉機——瓜棚藤上留下幾個吃的——剛好是星期天,夏生整個人和騰空的屋子一樣又敞亮又通暢,他讓拖拉機師傅進屋喝杯茶。一進屋,他就把現錢拿出來了,運費先算還給師傅。拖拉機的師傅茶就喝得格外暢快,家常拉起來了。

夏生半醉一般,和拖拉機師傅細細彈算,如果每年的收成都像今年,馬馬虎虎過得去,價錢也不大變,他讓囡仔上大學就不是亂想了。他指著立在屋角已經上了高中的溜子,滿臉的憧憬滿臉的豪情。溜子臉上沒有出現相應的憧憬或誌向遠大的豪情。他半偏過頭,躲開阿爸激動的手指頭。

和喜月在竹林裏坐了那半天後,他已經改變主意,不想上大學了。他沒法向阿爸開口,他更不敢告訴阿爸,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幹。

開拖拉機的師傅先收了錢,臉上的歡喜立即濃稠欲滴,他大手一揮,對夏生的每個字表示絕對讚同,我看沒問題,哪個不知你是種瓜好手,隻要天無大災,收成就沒問題。至於銷路,你的心就放進肚子。城市是什麼?師傅手和目光頓成一個吊胃口的問號。

看夏生的目光也頓出問號的形狀,師傅笑了,城市是海,是無底洞,多少東西,進去了回聲都沒有。你那點瓜,浪花都不起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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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拖拉機,夏生又退下來,手進衣袋摸了些錢給溜子,去剁半個豬蹄,鹹鹹悶好了,今晚我早點回家。鎮上那邊說好的,今天能順帶著結賬,收現錢,我們父子兵今晚吃頓好的吧。

夏生立在那,還有話說的,他想著讓溜子多剁半個,悶熟了給喜月家端去。這兩年,樹春不在了,那個家多久沒聞到豬蹄味了。張了張嘴,夏生的話吞回肚子,轉身上車。溜子正好看見阿爸上車前的表情,心莫名地揪扯了一下。阿爸這種表情,他不習慣。阿爸一向的表情是笑,也哄得別人笑。但阿爸時不時就會有這種表情,暗暗愁著什麼。

豬蹄加了蒜瓣、香菇,淋了醬油,蓋入鍋,溜子坐在灶前,一把一把燒著火,豬蹄可能的美味加強了他的耐心。揭開鍋蓋,香溢滿屋,溜子立在灶前半醉的時候,天井已經有點暗了。蓋好鍋,溜子立在門檻邊,巷子遊動著柔軟的灰色的炊煙,阿爸該回了。溜子轉回屋,煮了飯,燒好洗澡水。門外還沒有動靜。溜子又喂了雞,洗了澡,收拾了屋子,耐著性子做了一張試卷。阿爸啪啪的腳步始終未從巷子響進屋。寨裏大半人都點燈吃過飯,摸著肚皮,蹲到鄰家門檻邊閑話了。

溜子打了手電關門,準備上鎮子。

溜子淩亂急切的腳步頓在大路口,上鎮子兩條路,分別通向鎮的東麵和西麵。去東麵算大路,穿過田野和幾座山腳,路麵稍平坦,也寬一些,容得下兩輛拖拉機小心地閃身。小路通向西麵,說準點是堤壩,隻能容兩頭安靜的牛擦身而過,半路有座石橋,由三根石條拚成,拖拉機過不了。阿爸送瓜走的應該是大路,回家就拿不準是走哪條道了。小路近一點,但是險。溜子踏上大路,他想好了,從大路找去,再從小路找回來。

找到鎮上的時候,街兩邊的窗子都精神地亮著,市場早收了。站在那團深闊的黑暗前,市場有廢墟的味道。手電筒四下閃著,日子的煙火味在昏黃的光圈裏出現了,濕漉漉的地麵和四散的爛菜葉、爛稻草,證明曾經熱鬧過,擁擠過,交易過。

立在爛菜葉中間,溜子腳步和思維都呆住了,一時失去了方向感。先反應過來的是思維,自家在鎮上沒什麼親戚朋友,阿爸說的那個菜販子是不是住在鎮上?是哪一個?他甚至不知道開拖拉機的師傅何姓何名。思維再一次膠成模糊的一團,要借問都沒有頭緒的。溜子突然明白,自己純粹為了來鎮上而來鎮上,尋找隻是一種需要,隻是一種安慰。怎麼找是沒想過,甚至是不敢想的問題,離開家,離開等的狀態倒是明確的。

鎮上幾條街道,溜子抬腳落腳,就這麼逛著,毫無希望,卻又不時東張西望,甚至往每一扇亮著燈的門窗探望,忍都忍不住的。第三次走過東街時,腳肚開始發酸,酸軟順著腿根爬到肚皮的時候,溜子決定回家,走小路。阿爸可能在家了,這個念頭是剛剛想到的。溜子突然想起,出門太急,忘了和鄰居交代一句,說他出門找阿爸了,讓阿爸知道。阿爸要是再出來找,這一夜他們就得在這東西兩條路上打轉了。

7

走過小石橋,電光下,三根石條之間幾指寬的縫隙隱隱約約,黑糊糊。前麵的光圈和溜子的腿根一樣發顫,這點顫是童年的尾巴。記得小時候,第一次隨阿爸走小路上鎮子,到了這石橋邊,他不敢過去,阿爸也不肯抱他。阿爸自己先走到橋對麵,站在那裏笑,招手要溜子獨自走過。他望住稀稀的三根石條,每根不比家裏的門檻石大多少,繩一樣高高吊在堤壩上,溪麵就像深淵那麼遠,木了。溜子抖著腳,抖著身子,抖著聲音,隻是不肯走。阿爸說,你不過來我先走了。說著真的轉身大步走了。阿爸,阿爸。溜子聲嘶力竭地喊,彎下腰,垂下手,一步步挪過去,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翁。走下石橋第一步,腳絆了一下,他撲倒在橋頭泥地上,號啕破喉而出。阿爸卻笑得直喘。從那以後,每走上這石橋腿腳就發抖。喜月更好笑,她說,她第一次是爬過去的,手掌和膝蓋結結實實著在橋麵上,目光從石縫中落進遠遠的溪麵,暈炫爛燦得像霞光。

踏下石橋,溜子的腳步急了,褲腳啪啪地拍路兩邊及膝高的草,沙沙沙地往家裏趕。

走進巷口,窗口那團黑拳頭一樣當胸捶來。

溜子點燈的時候喘著氣,燈滅了三次,重點了三次,桌上的豬蹄蓋得好好的,鍋裏的粥沒有動過的痕跡。到隔壁問了一下,說晚飯後一直蹲門檻上歇息,沒見夏生回來過。溜子腳一軟,在門檻坐下了。

等一等。他對自己說,或者阿爸就回了。

爸沒回,蚊子成團地來了。對門的阿嬸伸出又長又婉轉的嗬欠,關門準備睡了。兩塊門板砰地把麵前一片光合掉,溜子猛打了個顫。他覺得該找順老伯喊人幫忙了。

像當時的漢初老叔,夜色被焦急的手電和腳步打碎,夏生才現在放亮的天色裏。後來,談起這事,說的聽的總是搖頭,離奇離奇地歎。

夏生在小石橋下,半隱在高高的雜草後。幸虧是初秋季節,溪水不急。要不然,會被漂到哪裏誰也說不準的。

夏生怎麼死的?眾說紛紜,誰的分析都合情合理,誰都不信別人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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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是摔死的,這是最初的說法。昨晚無星無月,天黑得蒙眼,夏生回家趕得急,不小心摔到橋下。橋那樣高,那樣倒趴著下去,口鼻嗆了水,活活悶死。沒見夏生撈上來臉麵烏青?

笑話,夏生能在哪摔了?那橋從小走到大,別說天黑,閉著眼捆上手都能走過去,四平八穩的。再說,就算真是摔下去,那點水能嗆了夏生?溪裏寨哪個男人不能高舉衣褲悶水在溪裏遊幾個來回?夏生要真是淹死的,那就該死!給溪裏寨的男人丟臉。

推翻別人的推論,清清嗓,自己的推斷擺出來了,照我看,是讓人害了。拋出這句話,像拋出一塊冰,說的聽的脊背都有蛇一樣的涼意爬過。後麵的話就格外地硬而清晰,聽說夏生昨天收了上萬斤冬瓜的現錢,兜裏裝著筆大錢,一個人走夜路,夏生膽子也大了些。那可不是在鄉裏幾個寨子間走,鎮上市場什麼人沒有?夏生要不是在鎮上市場露財讓人起了歹意,我把這頭剁了!

沒人答話,夏生死無對證,說話人的頭也便無從剁起。

不是都查過了?夏生兜裏一分錢也沒有。最後這一句是最有力的證據。

再有力的證據也有缺陷,再說這個說法不討喜。便有辯的,話不能這麼說,就算有人起歹意,也能取財不取命。天暗成那樣,麵對麵也看不清眉眼,背上一條人命,那樣狠心?我細看了,夏生額角烏青,八成是鞋子絆了石條間的縫,摔下溪又碰了溪邊的石塊。這一個幾乎是靠想象力站住腳的,卻也想象得有依有托,這個季節水淺,溪底的石塊都冒尖了,那樣高的地方撞下去還有救?袋子裏的錢,不是飛了就是讓水流了,淹死的人衣服被水扒的多了是,紙票哪裏找去?

我看是這樣。這一個腦筋活,綜合前兩個的想象和事實,夏生在鎮上市場就讓人盯了,一直跟到石橋。那賊要下手了,逼夏生掏兜裏的錢。你想想,按夏生的性子,他能掏出錢?於是出手了,說不定出手時還嬉嬉說著笑話。那人怕生事,早握在手裏的石塊也出手了,夏生跟石頭一起掉下橋,吭都來不及吭一聲。至於那錢,或者賊人到手了,或者他未及拿到手,夏生就落溪了。這一位唾沫橫飛,讓人懷疑他昨晚變成一隻蚊蠅,剛好飛到橋邊,撞上那動人心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