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十九回)(3 / 3)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隻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麵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複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隻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隻不答。

寶玉隻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隻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裏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裏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小耗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裏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隻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隻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並眾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準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隻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裏,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隻是不知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麵,隻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隻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裏的故典原多。隻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裏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麵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隻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頭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裏,隻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

賞析:

《紅樓夢》在全書開頭部分告一段落之後,即接連寫了兩個大場麵,這二者是有密切關係的。秦可卿托夢給鳳姐時,即寫道:“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所以作者是把“秦可卿出殯”和“元妃省親”這兩部分盛大場麵有意地安排在一起描繪的。這樣《紅樓夢》這個漫長的畫卷,在“引首”、開頭之後,一下子著力渲染了兩個大場麵,再加中間的穿插,就把寧、榮二府貴戚家的排場、聲勢、氣焰,及種種府內、府外的,朝廷與官宦之家的關係,都極充分地展現在讀者眼前了。

在曲終人散,“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之後,再以工細的筆觸、淡雅的色調來描繪“紅樓兒女”的天真生活,看來是閑筆墨,卻正是《紅樓夢》的正文。這就是從十九回開始,細寫寶玉、黛玉友誼愛情生活的篇章。當然以後各回書,也並非專寫寶玉、黛玉,而是寫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所有女子,以及不在冊子上的女孩子們。

“元妃省親”部分,包括《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等好幾回書,寫的也都精彩,在全書中,也十分重要,但作為舉例賞析,不能太多,隻能割愛了。這樣我特地跳過這一部分,選了第十九回。

這一回書,在結構上和內容安排上十分精致,其重點可以說是一寫寶玉與襲人,二寫寶玉與黛玉,三寫寶釵突然到來,按現在話說,就是插入“第三者”。從感情、心理、生理上分析,寶玉與襲人雖然不是思想上的知己,但在社會地位上既有嚴格差別,卻又極為接近,而在生活上已有了兩性關係。男女之間,一有這種關係,那就再無秘密,而感情上也就特殊了(當然,如果男女之間,另有新歡、外遇,那就另當別論,不但都產生秘密,而且同床異夢,甚至反臉成仇。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在此不多談)。這是一種寫法。寶玉與黛玉從小在一起,青梅竹馬,天真無邪,思想境界一致,是精神上的知己。寫二人接近,則是另一種寫法。襲人與寶玉的特殊關係,黛玉是十分清楚的,在第三十一回中,黛玉對襲人親口叫“好嫂子”,又說:“你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雖說是玩笑話,也可見黛玉心中是雪亮的。但她不嫉妒襲人,因為一來她是純潔的,二來她有她的身份,她知道襲人隻是丫頭,進一步也不過是“房裏人”,最高升到“姨娘”,在那樣的社會裏,她的意識本能不會產生嫉妒襲人的感情,這是自然的(當然特殊情況也有例外,不必多說)。而對寶釵則完全不同,她們的地位、關係、才貌等等,是旗鼓相當的,因此一見麵就酸溜溜的了。

以上三層,是本回書的主要內容,是作者精心安排的。

這回書一開始,先寫元妃省親之後的餘文,謝恩、賞賜、合家人用盡心力等等,這是過渡。接下去說全家人中一個最忙的——鳳姐,一個最閑的——寶玉。最忙的壓下不表,最閑的卻生出許多“閑事”。正是作者著意描繪的。

先由“閑事”寫起,寫榮府公子家中的日常生活瑣事,而這些瑣事卻正點綴了“閑”。襲人被接回家吃年茶,擲骰子、趕圍棋玩沒興頭,東府請看戲、放花燈,賈妃賜糖蒸酥酪,襲人愛吃,寶玉命特地留下等等……無一不對寶玉生活描繪起點綴作用,而又十分自然。

東府看戲,大鑼大鼓,百般作樂……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也使寶玉感到格格不入,感到無聊。

小書房內看“美人”,這是“閑筆”中的“奇文”,使讀者有意想不到的感覺。我主觀想象:作者生活中一定經曆過這種平凡而又特殊的事,隨意點染,寫入書中,不然不會有這樣自然的“奇文”。主觀創造,是想不出這種事的。

因這樣的“奇遇”,茗煙為了討好主子,先提議到城外玩玩去。寶玉反對,卻提出去看襲人,而這裏卻叫“花大姐姐”,正是同茗煙說話的生動口吻。而正是看了“美人”、茗煙的“奇遇”後,這樣微妙心理的脈絡表現得多麼自然、細致,但又是多麼曲折,讀者仔細揣摩才能體會到。

去花襲人家路上又是一種風光,花自芳“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這“也不知為何”一句,真是神來之筆,寫男女少年的微妙心理,同前文是一貫的。

寶玉在花襲人家,作者用另一種筆觸,細膩描寫小戶人家。門第與榮府自不成比例,而人物卻一樣是第一流的。作者既真實地寫出了當時的社會階層之懸殊,又寫出作者對人的自然平等的看法。尤其對於襲人在另一種環境中,在自己家中,而不是在主子府中的兒女情態,作者更表現得極為婉轉嫵媚,一往情深。既像一幅》風俗畫,又像一組愛情山歌。所以回目叫作“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讀者要注意到:作者在此回是襲人和黛玉對寫的。而且在男女關係上,襲人是真的得到了寶玉的。所以在這裏把襲人寫得這樣細,溫順體貼,無微不至。進一步後麵有大段勸寶玉的話,接著後麵第二十一回又用大段文字描繪了襲人的嫉妒心理。

曹雪芹的章法是極為嚴密的。在寫寶玉去看襲人的同時,接著補敘了寶玉房中在寶玉、襲人不在家時的情況,寫李嬤嬤來嘮叨。這樣過渡到晚間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襲人接回來,儼然“主婦”派頭,騙寶玉剝風幹栗子,自己去鋪床,看“眾人不在房中”,才說“私房話”,直到三更天,秋紋進來催促,才睡了覺。

寫襲人與寶玉的關係,是這回書的主要部分。寫黛玉睡午覺,寶玉進來,睡在一張床上,講“林子洞”故事,是這回書的次要部分。寫來十分親密,卻又十分純潔。後麵這段文字的描繪是另一種筆調,與前麵正好相反。同樣見其功力。其生動傳神處,我國其他舊小說是不能與之相比的。

從這一回書,直到第二十二回,是《紅樓夢》第三大部分。重點在寫寶玉和幾個主要女性襲人、黛玉、寶釵、湘雲之間的關係,以及四位女性因寶玉而產生的種種心理狀態、感情變化,微妙之處,細入毫發,其時其事其情交織時,真是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如膠似漆,不知怎樣才好;而很快便已成為過去,“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