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後有一片湖,一片很大的湖。
關於這湖的名字,至今有多種說法。一說“慈堂湖”,大約跟佛教沾點邊。一說“祠堂湖”,這一說多半出自大通第一大姓佘姓家族後人。說當初他們先人造佘氏宗祠時,為了讓宗祠的位置建在一個理想的高度,就在這附近築起一座山。如果這不是傳說,單從湖的麵積來看,這浩大的工程雖然比不上八達嶺的長城,至少也是一個北京萬壽山的縮小版。大多數大通人稱這片湖為池塘湖。當然不是唐人詩中“青草池塘處處蛙”的池塘,也不是東晉人詩中“池塘生春草”的池塘。它其實是一片湖,一片很大的湖。站在湖對麵的山上,你會看到一條街都被映在了湖裏,而站在湖這邊看湖那邊的山,整個山的倒影,包括老天主堂以及那一片建在山邊的房屋也都在這湖裏了。
但凡湖,多半是靜止的水,但這湖裏的水卻是活的。這是因為它有兩條通江的水道,到發水的季節,青通河裏的水倒灌進湖裏,就像給池塘湖來一次大換血,除了汛期,湖裏的水總是清得見底,給人的感覺,口渴了,掬一捧立時就能喝下肚去。
前有青通河,後有池塘湖,這是上蒼對大通人的恩賜,也是大通人特有的福氣。
一般說來,大通人吃在青通河,用在池塘湖。池塘湖邊有無數塊麻條石,白亮而又光滑。每天清晨,差不多一個鎮的女人都集中在湖的周圍,池塘湖裏就會傳來一片清脆、激越的棒槌之聲,這棒槌之聲傳到對麵的山上,再折出一片回音,池塘湖於是就整個地活起來,動起來,也唱起來。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一位姓陳的鎮長看中了池塘湖,他有意將池塘湖打造成一座風景區,他要在湖中建一座小島,蓋一座亭子,在岸邊植上垂柳,建一座拱橋。但他的構想遭到一片批評之聲。不甘寂寞的鎮長把他的念頭轉而投往街道的改造上,他調來一千多名當時被管製的分子,這是一大批不花錢的勞力,於是,那大半年時間裏,古老的街道上棰鑿之聲響徹入耳。五十多年過去了,那幾萬塊擠壓在一起的麻石方磚居然沒有一塊鬆動。當年的鎮長以及那一千多名無價的勞動大軍為大通留下一條堅固平整的道路,也是一條讓很多當代人汗顏的工程,從佛的角度,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
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時,每到夏天,趁著父親不注意,我就會溜進湖裏。我也就是這樣在與父親的鬥智鬥勇中成為一個遊泳好手。湖裏總有永遠也釣不盡的小魚小蝦,隨便找一根竹杆,拴一根棉線,再彎上一根鉤針,鉤針上粘上麵筋,要不了多少時間,柳絲上便有了長長的一串遊鯧魚。
還有扳蝦,拆幾塊紗布口罩拚成一麵麵小罾,用竹杆撐持了,再放些炒熟的米糠,沿著河邊一溜地擺下去。於是,你就隻須沿著湖邊來回地跑著,不停地打撈那些小罾,你就會有一個收獲的黎明。菊黃秋夜,執一盞馬燈,然後就靜靜地候在湖岸邊,就像傳說中的薑太公,要不了多久,那些河蟹便會從水裏橫橫地爬上岸來。
冬天的湖上有一層厚厚的冰,約幾個夥伴踩著劈叭作響的凍泥在河邊撬冰磚玩,不時撿塊石頭朝冰上扔去,那石頭像一隻貼著水麵飛行的水鳥,一直滑向遠處的水中。有時,在冰麵上砸一個窟窿,運氣好的話,會有一尾憋急了的魚蹦上岸來。
有一次,我目睹一個同學的父親戴著手拷被人押到池塘湖邊,是有人舉報說他家裏藏有一支駁殼槍,民兵們將他的家翻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一無所獲。在再三的逼問下,他隻好說,他把槍扔進了池塘湖。我看到有人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他蹲在地上痛苦哭了起來。民兵營長接著發出命令,讓放幹池塘湖裏的水,以找到治這人死罪的證據。但當時正是發水的季節,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後來知道,這一切都因為他小兒子玩的一種用鋼管做的彈簧玩具槍惹的禍。
池塘湖裏的水不算太深,但每年卻總要吞進去一兩個冤魂。有一些夜晚,從河邊會傳來一聲聲“喊魂”的聲音:“回來啊,不赫喲……”我母親也這樣為我喊過魂,那多半是在我因高燒而說著胡話的時候,聽著母親的聲音,我在一片昏誕中就想,我的魂究竟丟在哪兒了?
直到今天,隻要我回到大通,我仍然喜歡順著那條山邊小路慢慢地走著,看著那一波綠水中倒映著的山或街道,我為當年的那位鎮長為我們保留了這湖的一片原始而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