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佘家大院看看。
十二歲那一年的一個深秋之夜,我們這些毛頭孩子在老師的帶領下,打著背包,沿著一條漆黑的村路,步行到佘家大院。接納我們的是一間潮濕而古舊的祠堂,在鋪滿稻草的地鋪上,我們似乎剛剛睡著,就被老師叫醒,天剛微明,我們不得不揉著酸澀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原路返回,繼續我們又一天的課程。我們就是這樣完成了一次當時流行的野營拉練。
我的一個對門鄰居就是佘姓家族的後人,他總愛拖著鼻涕,在我們麵前吹噓著他們的佘姓祖先,當然多半是從義俠小說中剽竊來的故事,而上學途中那口深不見底的佘家龍井更是被他吹得神奇超然。因為這喜愛賣弄的對門鄰居,我對佘姓家族一直沒有好感。偶爾路過那口龍井,我甚至會惡作劇地朝裏麵呸上一口。及至後來遇到又一個佘姓同學,在同他短暫的相處之後,我對佘姓家族的莫名偏見始有改變。
小學畢業那年,為了備戰迎考,全學區的畢業生彙集到老天主堂的那間大教室裏。與我同桌的佘五八即來自佘家大院。他身材瘦小,頭皮光亮,高高吊起的褲腳下,露出一對烏黑的腳杆。大通人天生有胡吹神侃的本領,又是水陸碼頭,街頭巷尾處,少不得總有些仙姑顯靈,雷公呈威以及蕪湖的柏油馬路被太陽曬得流油,以至將一輛奔跑的汽車粘住;上海的冰激淩雖然好吃但卻危險,弄不好能凍掉人下巴等等。有時候,我們更把從說書瞎子那裏販來的義俠故事自由發揮斷章取義,無非是賣弄自己的口才和見聞。每當這時,佘五八總是縮瑟在一角,入神地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隨著誌怪故事的變化而生動著,那一對生澀發亮的眼睛,就像一隻逗人憐愛的小獸。他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他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自慚形穢。那時候,我家裏很窮,但佘五八家裏似乎更窮,每到午飯時間,他會獨自躲在教室,捧著一小袋鍋巴,就著用荷葉包著的幾塊鹹薑填飽肚子。有一次,我從家裏給他帶來一條小幹魚,他感激不盡,第二天來時,他給我帶來一籃薑莧菜。那是間插在薑地裏的莧菜,因得到薑的滋養,而有著特別的味道。
九月開學時,大部分同學相會在銅陵當時唯一的學府銅陵中學,但卻一直沒有見到佘五八的身影。
我一直想到佘家大院看看。
下放的第一年,我有過一次短暫的初戀。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當接到從佘家大院寄來的宣布分手的信件後,我從下放的山村步行四十多華裏,準備翻過一座山頭,前往佘家大院。但我終究沒能翻過那座心理的山頭,短暫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
這個春天,我終於來到佘家大院。
佘家大院並沒有院子,也沒有牆,或許當初曾經有過,但家族的繁衍,一座院牆已無法容納太多的人口,於是,院不再,牆也不再,就成了今天的樣子了。然而,等接待我們的村委會主任老佘向我們介紹著這裏的地理形勢時,我忽然明白這裏為什麼會叫佘家大院了。站在大院村的村部前,四麵山巒如黛,那山又不同別處的山,那山沒有高低錯落,也沒有起伏連綿,但那山仍是山,那山似一道院牆,緊緊地護衛著這一片村落。山擋住了凜冽的風,擋住了暴烈的太陽,也擋住了這世界的凶險和不測,讓佘家大院千百年來一直處在安寧祥和之中。薑畏寒耐陰,正是這院牆般青山環衛的村落,養育了與世不同的大院薑。大院薑讓佘家大院衝破山的樊籬,院的阻遏,成為一座非同於一般的村子。
我們走進一座廢棄的祠堂。穿過長長的過道,在一個朽損的大門上看到一副被雨水打白了的對聯:揚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候。我不明白這對聯的確切含意,但我卻感受到佘家大院深遠而淳厚的文化氣息。我忽然想起幼時那個把自己的祖宗掛在嘴上的對門鄰居,不知道他在先人的光環照耀下是否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來。
那一天,我並沒有見到佘五八,但我卻見到很多與佘五八差不多年紀的薑農。他們在陽光下翻耕著薑田的身影,讓我想起五十年前生澀而明淨的歲月。
佘家大院,我終於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