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先生,”雲夢江子突然稱呼他在遊擊隊使用過的名字,用更親近友好的語氣說,“您的家眷不在這裏嗎?”
“不在,一個也沒有。”
“您的夫人呢?”
“在我離休的前兩年就病故了。”
“那還有您的兒子、孫子呀……”
“兩個兒子,一個在外省工作,一個隨我一起調來了嶽陽。他們都有家,都忙,忙得外省的一兩年難回來一次,本市的一個星期難見一次麵。我想領個孫子在身邊,可這和尚廟離學校太遠,孫子上學不方便……”
“剛才那位女士是您什麼人?”雲夢江子試探地問。
“是我的姨侄女,非常可憐。”老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淒然的神色。
“唔?她也沒家眷?”
“她的家在農村,丈夫把她拋棄了,她不肯再出嫁,便來我這裏料理我的生活。”
“年輕輕的就不肯再結婚,”雲夢江子疑惑地說,“怎麼可能呢?”
“唉——”郭老喟然長歎,“在我國一些偏僻農村的女人,還是你們明治維新前一樣的舊腦筋!”
“唔……”
雲夢江子仿佛已經懂得了。
晚霞在南湖的湖麵上,每隔一段時間,便描畫出一幅風格迥異的畫麵。水麵波平如鏡,天空有多少光亮、色彩、雲霞,水裏便有多少雲霞、色彩、光亮。天空所沒有的,最能令人眼花繚亂,產生無限遐思的遠山和樹影,倒映在湖中,那倒影有時被微風吹拂的湖水弄破,弄皺、融和著天光霞影的無限色彩與無限想象,不斷被誇張,變形,扭曲。隻有越來越模糊的湖岸的輪廓線,還給你一點現實的、穩定的感覺,其餘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不可捉摸,仿佛麵過虛幻的海市蜃樓,沉浸在神話世界的縹緲空虛的夢境中……
那位不肯再嫁的姨侄女,把豐盛的晚餐送到陽台上來了。雲夢江子很想留她在一起吃飯,說說話,然而她說聲“在樓下吃過了”,便象貓兒一樣無聲地走開,消逝在樓道裏;這農村來的少婦,毫無生氣。
“吃吧,吃吧,”郭老點著筷子。他姨侄女做的幾樣拿手菜,無論色香味,都不亞於九如齋館子裏的高級廚師。姨侄女的智慧,都用於照顧他的生活,每餐都變換花樣,隻想讓他吃得美。然而——他感歎說:“嘿,平常什麼都不想買,買了也沒人吃!李太白有首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嘿嘿,今晚上非常感謝二位跟我一起度過這個不可多得的中秋之夜,使我這個陽台上實實在在有了三個人。喝吧,喝吧……”
喝的是茅台酒,然而雲夢江子覺得:中國的名酒,味道是那麼苦澀。
“郭老先生,”和子小姐抿了一小口茅台,好奇地問,“平常您是怎麼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呢?”
“我不知道你們日本人是怎麼度過晚年的,”郭柱國瞅著和子小姐淡淡一笑,“我這個粗人如今是苦中作樂。年輕時候沒讀過書,沒寫過字,八十歲學郎中——治鬼,現在我每天練練字,讀讀唐詩。我還參加市裏的書法協會和詩社的活動。要是沒有這些活動,我會閑出病來。從早到晚,我心裏不舒服了就寫字,不圖長進,隻因為要寫字。王羲之練書法,洗墨水染黑了鵝池,嘿嘿,你們看,我的洗筆水把兩根葡萄藤都染黑了……”
月亮升了起來。虯龍絞柱一般爬滿棚架的葡萄藤,映在月色溶溶的夜空中,象一張罩在頭上的黑色的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