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3 / 3)

希音輕擰眉尖,道:“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現在他的五髒六腑迅速衰老,心跳一日慢過一日,呈現油盡燈枯之勢。”

管家歎息,抹著淚離開了。

我說:“哀莫大於心死。周緋雪已死,他大概也不願再苟活於人世了吧。他是那麼愛她。”

希音緘默不語,深深地望著胡元生,眸中依稀有幾分憐憫之色。

“聖僧……”一聲輕若煙雲的呼喊聲自床幃之中飄出來。胡元生側臥在榻上,麵色青白,眼窩深深凹陷,宛如一節枯朽的古木。

“胡兄,你覺得怎麼樣了?”希音一撩衣擺坐於床邊,伸手探他額間,問道:“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胡元生勉力睜著渾濁的雙目將我們望著,笑得蒼白,“我很好,沒有哪裏不舒服……聖僧,緋雪呢?緋雪在哪裏?”

希音容色淡淡,道:“周姑娘的遺體暫時安放在靈堂之內,近來天氣濕熱多雨,如若長期擱置恐怕會致使遺體腐朽。管家已然著手為她準備身後事,胡兄不必擔心,好好養病。”

胡元生的手驀然顫了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頂,目光空洞而呆滯,愈加麵如死灰。

我不動聲色地捅了希音一記,壓低聲音對他道:“聖僧啊聖僧,你說得如此直白他肯定承受不了的。本來就病得不輕,被你這麼一刺激不就雪上加霜了嗎?你怎麼不知道婉約一些,婉約!”

希音道:“你太小看胡元生了。”

我一愣,那廂胡元生又緩緩轉過頭,道:“聖僧,我還有一樁心願未了。”

“胡兄但說無妨。”

“我想在臨死之前娶緋雪為妻。”他眼中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似是竭盡力氣,道:“她此生顛沛流離,從未過過安定的生活。後來又無端遭人詬病,平白無辜地背上不貞的罵名。都怪我沒能好好保護她照顧她。我……咳咳,我想給她一個名分,讓她百年之後能有一處安置立牌位的地方。”

胡元生這番話的意思大抵是他想舉行一場冥婚,以正妻之禮迎娶周緋雪過門。縱然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

希音將此事轉達給管家,管家絲毫不敢遲疑,立馬請來蘭陵城中最有名的風水先生,待選定良辰吉時之後,便往命館合婚,取得龍鳳貼。

胡家乃是江南首富、名門望族,此事又事關紅白二事,因此消息一經傳出便迅速傳遍大街小巷,成為茶餘飯後的熱門談資。人們對周緋雪的咒罵變作了豔羨,紛紛羨慕她能得此情深不壽、不離不棄的良人。

周緋雪下葬十日之後,胡府一改淒寂素白之象,張燈結彩,裏裏外外皆布置得紅紅火火,一派歡喜熱鬧。一大清早,胡府門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管家派人外出分發糖果、炒貨、蜜餞、糕點之類的吃食,見者有份,並四處發放請柬,邀請大家晚上過府喝一杯喜酒。

希音原本料定胡元生活不過六月十八,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能撐至今時今日。

我望著身穿一襲火紅喜服卻白發蒼蒼的胡元生,心下酸澀難當,全然不敢相信眼前這人不久之前還是個風華正茂、英俊儒雅的大好青年。

“這是墨染。”希音將一罐黑黢黢的汁液放在梳妝台前,笑對胡元生道:“胡兄,稍後我便用它幫你染發,保證誰都看不出你有白發。”

胡元生對鏡淡然一笑,道:“橫豎都是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還在乎皮相做什麼?我現在隻求及早與緋雪團聚,漫漫黃泉路,我要陪她一起走。我聽說若是投胎時能一起喝下孟婆湯,來世便能繼續在一起。”他的聲音沙啞黯淡,仿若枯葉摩挲之聲。

四周的下人忍不住抹眼淚,卻還拚命維持笑容。大喜的日子,誰都不願將它弄得悲戚戚的。

他掩口咳了咳,目光忽然變得深沉悠遠,“也不知奈何橋上,她會不會等我一等,還是迫不及待地追著蘇君而去……我不想生前輸給他,死後還是輸給他。來生我一定要比蘇君更早認識緋雪,然後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說完這番話,他的氣力好像悉數用盡,眼皮無力地闔了下來。管家將他扶到貴妃榻上,他便徹底閉上了雙眼。

我張望胡元生的臉色,擔憂道:“他……還有沒有氣?”

希音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寬慰道:“我了解胡元生,婚禮未完,他舍不得離去。”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的功夫,胡元生慢慢睜開眼睛,說:“方才說到哪兒了?”

希音微笑道:“周姑娘有一封遺書,是留給你的。”

遺書?我吃了一驚,向希音投去詢問的目光。他卻隻是勾起唇角,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廂胡元生眼中驟然一亮,仿佛蒙塵的珠寶恢複了光澤。他的唇邊浮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道:“是嗎?可我已經看不動了,不如勞煩聖僧兄讀給我聽吧。”

希音的手中變戲法似的多出一張梨花箋,朗聲念道:“字請元生表兄親鑒。小妹緋雪福小祚薄,年幼家貧,雙慈見背,而後親夫暴斃,為馬家所不容。承蒙表兄不棄,收留於府中,悉心照料無微不至。此大恩大德,小妹銘感於心,未嚐有片刻遺忘。奈何此生已矣,來生願結草銜環以報答表兄恩情,無複二心。緋雪絕筆。”

希音特意加重了最後一句話,“來生願結草銜環以報答表兄恩情,無複二心”,胡元生聽完後,眼眶微微泛紅,哽咽道:“好,好……緋雪說她來生會一心一意待我,她會一心一意待我的……有她這句話,我死也瞑目了……”

吉時一到,胡元生便在眾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朝外廳走去。我與希音跟他在身後,我說:“聖僧啊聖僧,方才那封遺書是你偽造的吧?”

他挑了劍眉,似笑非笑道:“胡元生已是將死之人,隻要能了卻他心中所願,讓他走得安心,遺書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

外廳中,媒婆捧著周緋雪的靈位,一步步走向胡元生。他屏退眾人,強撐著站穩身子。笑容清淡幸福而滿足,仿佛連眉目都恢複了神采,溫柔如水的目光片刻都不曾離開她的靈位。

周家高堂都已不在,而胡元生隻有一個年老體弱的母親在臨安療養。怕老人家承受不住,是以胡元生病重之事還不曾派人告知她。

今日這場婚禮,拜過天地,夫妻對拜之後,便算禮成。

“禮成——”

隨著禮官一聲唱喏,胡元生將周緋雪的靈位緊緊貼在心窩上,轟然倒地,終究不帶一絲遺憾地閉上了雙眼。

他死後,與周緋雪合葬在胡家祖陵,終得以一起長埋地下。跟-我-讀WEN文-XUE學-LOU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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