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摩伽法王(3 / 3)

胖大喇嘛道:“老和尚便是摩伽。”

任無心神色又自一變,道:“但摩伽法王乃天竺奇僧,而大師看來卻似來自藏邊,更不似天竺異邦之人的模樣?”

摩咖法王道:“老僧隱居藏邊神山,世人以訛傳訛,便將老僧當做天竺佛國之人。”

任無心微一沉吟,變色又道:“如此說來,大師乃是與獨行老人同來的了?”

摩伽法王麵上已無半點笑容,緩緩道:“不錯,老僧與獨行翁三十年前,曾有一麵之緣,此番正是此老費盡千辛萬苦,翻越千裏神山,將老僧自隱居之處請出來的。”

任無心歎道:“獨行老人—生獨行,遍遊天下,除了這位前輩奇人之外,世上隻怕再也無人能尋得出大師的法駕了!”

摩伽法王神情突然激動起來,道;“隻可惜老僧的這位故友,卻已在半途不幸去世了,是以老僧才無法尋得那位任無心任相公。”

任無心身一震,道:“他……他老人家武功絕世,怎會死的?”

摩伽法王苦歎道:“獨行叟武功縱然冠絕人間,卻也難奪天命,大限一至,再也難逃,隻可惜他死的的確太倉促了些。”

任無心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他必是因為陽關萬裏,來回跋涉積勞而死的。”

摩歸法王頷首歎道:“這也有些原因,隻是他倉猝而死,未及留下任何遺言,也未說出那約老僧前來的任公,究竟在何處,老僧已至原,末見任無心之麵,自不甘回去,隻道任無心如此聲名江湖必有多人能道出他的行蹤。”

他苦笑—聲,接道:“哪知這位任無心卻是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江湖人雖震於他的名聲卻連他的形貌都未曾見過。”

任無心肅然躬身道:“在下便是任無心。”

摩伽法王呆了—呆,突然暴怒起來,大聲道:“好呀,你既要將老和尚約來,卻為何又要三番四次地故弄玄虛?”

他現身之時,本是嘻笑怒罵,脫略形跡,直到方才,才有了些—代宗主的莊嚴之態,但此刻暴怒起來,言語便又不加修飾。

任無心苦笑歎道:“在下曾聽獨行老人敘起大師,乃是位枯瘦之人,性如烈火,但大師此刻卻不但與他口所敘的形貌大不相同,便是性格也截然而異,在下怎敢相認?”

摩伽法王暴怒的神色,突又消失,大笑道:“不錯,不錯,老僧三十年前,的確是那般形狀,但這三十年來,老僧深自痛悔昔日那性如烈火般的脾氣,凡事都以存忍為先,更學會了以笑容來應付一切……”

他突然伸手拍了拍肚皮,大笑接道:“隻是老僧性格這麼一變,竟心廣體胖,發起福來,便是昔年故人驟然遇著老僧,也是不敢相認的多。”

任無心肅然道:“大師性格如此一變,定必參透我佛慈悲妙諦,實乃可喜可賀之事。”

摩伽法王上下瞧了任無心幾眼,又自笑道:“想不到一生獨行的獨行翁,隻是恭維起別人來,居然也有些不盡不實之處。”

他大笑接口道:“他曾說公你不但淵博多智,武功高絕,品貌更是出眾,這前麵兩句話,是以老僧方才正在奇怪,原武林除了任無心外,怎會還有這樣一位少年英傑,也不禁有些疑心閣下便是任無心,隻是見了閣下麵容,卻又不敢相認而已。”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大師莫要忘了,原武林盡多易容的高手。”

摩伽法王愕了一愕,方自大笑道:“不錯不錯,公既有將女易釵而弁的手段,自也有變俊為醜的妙術,隻是……公你為何要如此,老僧卻有些難以猜測,奠非……”

他轉目瞧了瞧田秀鈴,放聲大笑道:“莫非是怕一路上再惹下相思風流債嗎?”

田秀鈴麵頰一紅,猜不出這喇嘛怎地看出自己乃是女扮男裝。

任無心卻想不到這一代宗主身份的喇嘛高僧,竟也口出戲言,不禁呆住說不出話來。

摩伽法王突又收斂了笑容,一頓,道:“公喬裝改扮,避人耳目,想必是因為此行擔負極為重大的任務,莫非也是為南宮世家嗎?”

任無心肅然道:“正是……”

摩伽法王道:“老僧早已聽得獨行叟說起南宮世家之事,但一路行來,卻查不出任何有關南宮世家的秘密。”

任無心歎道:“大師由此可知,那南宮世家行事的隱秘,否則在下又怎敢勞動大師的法駕?”

摩伽法王淡然一笑,道:“老僧雖然隱居藏邊,但若能為原武林同道盡些心力,亦是欣喜的很,但卻不知究竟有何可讓老僧效力之處?”

任無心長歎一聲,將南宮世家如何將—切武林高手的心智迷失,收為己用,如何又使這些人冷存於石室之,一睡經年,如何造就蘭姑那種奇詭的武功,神秘的魔力……俱都一一說了出來。

摩伽法王早已聽得聳然動容,俯首沉思半晌,徐徐道:“老僧自七歲苦修至今已有七十三年,自覺世上一切奇詭之事,俱已在老僧胸,但公此番所說,這南宮世家的種種隱秘,老僧一時間卻委實猜測不透但是……”

他麵色更見凝重,接口道:“老僧卻可斷言,造成這許多隱秘奇詭之事的人,他所能造成的事,老惜必定也可猜破,隻是先需多花些功夫而已,老僧此刻已決心與此人鬥上一鬥。”

任無心躬身道:“大師如此慈悲,在下先代原武林同道謝過。”

他沉吟半晌又自接道:“但此事時機已極為緊迫,不知大師你……”

摩伽法王接口道:“三個月的時間,還可以來得及嗎?”

任無心沉吟道:“遲則半年,最快也要三月,對方才會發動!”

摩伽法王道:“好,既是如此,你我便以三個月為期。三月之後,殘冬已盡,你我再見時,老僧必將有以報命之處!”

任無心道:“這三個月裏,不知大師要如何行動是否有需用在下之處?”

摩伽法王道:“你行色匆匆,必有要事,老僧也自會想出著手之處是以你我分頭辦事最好,三個月後,再約地相見。”

任無心慨然道:“如此隻是勞動大師了。”

又自袖取出一封書柬,接道:“無論何時,大師隻要尋著這柬所書之人,他必定會代大師安排一切,在下此刻也不願再以俗事打擾,俗言相謝,隻等三個月後,再以美酒為大師洗塵了!”

摩伽法王拇指一挑,笑道:“對了,這才是英雄漢的快人快語,老僧遠來一趟,能見著你這樣的少年,也不算冤枉了!”

任無心微微一笑,抱拳道:“如此在下也要告辭了!”

他行事果斷,知人甚明,隻要一言說出,絕不拖泥帶水,對別人更是全心信任,絕不嚕嗦。

是以這些前輩的風塵異人,才俱都甘心被他差遣,人人都有心將他推為領袖武林的一代雄主。

此刻就連這身懷無上奇功的喇嘛高僧,都已對他生出了從來未有的好感,接過書柬之後,兀自含笑凝望了他幾眼方才相別而去。

直到他們的紅色人影俱都去遠,田秀鈴突又輕歎一聲,道:“你的人緣真好,連這些老怪物們都在不絕口地稱讚於你,數十年來江湖除了你外隻怕再沒有別的人能如此了。”

任無心微微一笑,隨口道:“以誠待人,自能換得別人以誠相待……”

突然想起摩伽法王的戲言立刻收斂了笑容,回轉身去,冷冷道:“田姑娘若要隨在下同去死穀,一路上就不要再耽誤了。”

再不回頭,拂袖而去。

田秀鈴也不知他態度、言語為何突然冷淡了上來,心拗了口氣,索性也不開口,要知突然的冷淡委實令人難以忍受。

兩人閉口而行,走了數裏路途,田秀鈴突然歎道:“喂!縱然趕路,也要吃飯的呀!”

任無心道:“包袱裏有些幹糧,姑娘將就食用些吧!”

冷冰冰的言語、已與方才判若兩人。

田秀鈴撇了撇嘴,自包袱取出幹糧。

其實她滿腹心事,哪裏是真的餓了,吃了兩口,便悄悄地拋了。

隻見任無心冷淡的目光,筆直凝注著前方,雙目雖為心窗,但誰也無法自他目看出他心究竟在想些什麼?

冬日苦短天色又暗。

田秀鈴突又歎道:“最可憐是那獨行老人,為人千辛萬苦地奔波來去,積勞而死,但人家卻似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她雖似自言自語,其實自然是說給任無心聽的。

任無心故作無聞。

田秀鈴在心暗暗歎道:此刻他實已將所有的心神都貢獻於這一場有關武林正氣存亡的搏鬥,緊急的情勢,也不允許他為任何人悲哀,隻因悲哀不但最易分神,也最能削減人們的力量!

夜色降臨,寒意更重。

田秀鈴又自大聲道:“喂,我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可以找個地方歇歇嗎?”

任無心苦歎一聲,手指前方,道:“前麵便有歇足之處。”

他沿著河岸奔行一陣,走到一處河灣,夜色果然似有一隻木舟,泊在岸邊。

船艙燈光猶未熄滅,隱隱傳出了一陣陣輕微的吟詠之聲。

任無心突然撮口輕哨了一聲,哨聲尖銳短促,乍聽有如蟬蟲之鳴。

哨聲方了,船艙吟詠之聲突然頓住,卻有個短衣赤足的大漢,自艙一躍而出,輕聲呼道:“是任相公來了嗎?”

呼聲之,充滿喜意,任無心的來臨,顯然是他期待已久之事。

任無心臉上也泛出了笑容,沉聲道:“夜對寒江,秉燭而讀,高兄的雅興當真不淺,好教小弟羨慕得很。”

輕輕一躍,上了船頭。

那大漢正是高蛟,此刻又大笑道:“若非任相公,高某此刻隻怕還在乘著月黑風高,殺人越貨去了,哪裏能嚐得到秉燭夜讀的風味?”

任無心笑道:“自月黑揮刀,到秉燭夜讀這是何等艱辛遙遠的路途,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似高兄這般大徹大悟。”

高蛟笑道:“相公切莫如此說話,當真要愧煞高某了,閑語休提,小弟為了要見相公一麵不但已在此等了數日,而且日日都準備得有鮮魚醇酒,隻等相公來這裏痛飲三杯。”

兩人相顧大笑,攜手進了船艙,卻將田秀鈴擱在了一邊。

田秀鈴在船頭站了半晌,心裏又悲又惱。

隻聽任無心在艙內喚道:“田兄弟……”

田秀鈴大聲道:“我聞不得酒氣,索性等你們喝完了酒再進去吧!”

任無心道:“此船雖小,卻有內艙,正好供田兄弟安息。”

田秀鈴哼了一聲,大步入艙,隻見艙熱菜熱酒,正是寒夜的恩物。

但任無心卻道:“田兄弟既聞不得酒氣,在下也不敢強邀了,兄弟如是饑餓,可請高兄在後艙另備一份飯菜。”

田秀鈴大聲道:“不必了……”

這時高蛟已開啟了後艙的門戶,她大步衝了進去,一入船艙,目卻不禁簌簌地落下淚來。

高蛟輕輕關了門,回桌就坐。

他知道任無心行蹤有如神龍,是以見到任無心容貌改變,心裏也不驚異。

倒是田秀鈴的神情,卻令他有些奇怪,忍不住悄悄問道:“那位兄台怎地生氣了,相公怎地也不為小弟引見引見?”

他雖然久聞江湖,一時間卻也看不出田秀鈴乃是女扮男裝,是以口稱兄台。

任無心苦苦歎息了一聲,隻有苦笑搖頭。

他見到田秀鈴異常的舉止神態心不禁更是警惕高蛟畢竟是走江湖的,見了他神情間隱有苦衷,便也不再追問,隻是頻頻勸酒。

田秀鈴和身躺在艙,心裏卻充滿了委屈,暗暗忖道:“他縱是當代奇俠,也不該如此瞧不起我,我雖求他將我帶去死穀,但他卻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卻又為何要給我這種氣受?”

她雖然勞累不堪,但翻來覆去,卻再也無法入睡,隻聽外麵的飲酒談笑之聲,漸漸消失,風聲呼嘯,水聲蕩蕩,也不知這斷腸的寒夜已到了什麼時候?

她忍不住翻身坐起,將氣窗開了一線,探首望處,隻見外艙燭火飄搖,高蛟已在伏案假寐,任無心卻在燭火下提筆而書,有時住筆沉思半晌,便不禁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又過了半晌,任無心伸手推了推高蛟,將寫成的一封書信,交給了他,輕輕道:“這封書信,有勞高兄設法轉交給唐老太太。”

高蛟應聲接過書信,又自歎道:“相公連日奔波,此刻也該歇歇了吧?”

任無心含笑搖頭道:“此番我再入死穀,少也要一月半月才能回轉,若不將此事全部交代,我怎能放心得下,何況…”

他苦笑一下,接道:“還有些問題,必需我苦心思索,好在我已不睡慣了,床是什麼滋味,我幾乎也已忘懷了。”

田秀鈴出神地凝望著,聽了他的言語,心突地泛起一陣淒涼之意。

江湖人隻知任無心奇功蓋世,隻見得到他的英風俠骨,無論什麼事隻管有任無心來了,都能迎刃而解。

又有誰知道他所付出的代價,又有誰見得到他連日奔波,宵不寐的勞苦?

田秀鈴徐徐合上眼簾,暗自思忖:“他如此勞苦,為的什麼?還不是為了武林的正氣,又何嚐是為他自己?這樣的英雄俠士,他的負擔與痛苦已夠重了,我怎能再刺激他,何況他冒著危險,將我帶去死穀,我若不能減輕他的負擔,已大是不該,卻又怎能再加重他的擔?”

想到這裏,她心頭不禁泛起一陣寒意,暗暗自語道:“但我本不是這樣的人呀!這些事我本就知道,那麼……我為何為了一些小事便對他如此?莫非……莫非我已對他有了情意,是以才忍受不得他的冷淡,是以才故意要氣惱於他?”

想到這裏,她掌心不禁沁出了冷汗。

她回想這短短的時日,任無心的一言一行,實在是令任何一個少女心折。

她越怕越覺慚愧,我怎能對他動情?

越想越是害怕,不知該如何製止自己。

原來指尖已刺入掌心,攤開手掌,血痕斑斑,這些血,似乎都是自她心底流出來的。

她緩緩後退,退到床畔,茫然坐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任無心在艙外沉聲道:“田姑娘……田姑娘,可曾醒來了嗎?”

田秀鈴似是下了決心,突然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衫,麵帶笑容的走了出去。

她已決心要忘記一切為她本不該想起的事。

隻見桌上已為她備下了一份精致的餐點,白粥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田秀鈴嫣然一笑,斂衽道:“公如此相待,賤妾怎擔當得起?”

任無心呆了一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見到田秀鈴一夜間又改變了神態,心頭實也充滿了驚異之情,不禁暗歎忖道:“女畢竟是善變的……”

那高蛟心,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呆望著田秀鈴,暗笑忖道:“原來這位兄台竟是個女……”

幹咳一聲,垂下頭去。

隻見田秀鈴自己匆匆漱洗過了,又洗出兩副碗筷,請任無心與高蛟一同進食。

她態度突然變得大方而多禮與昨夜那刁難作態的女,宛如變了個人似的。

任無心見了不禁暗自欣慰,知道這—路上自己已可減卻了許多心事。

高蛟雖不願多問,但口卻不住幹咳,等到任無心告辭而去,他恭送到岸上,卻再也忍不住對任無心作了個奇怪的眼色,悄悄笑道:“恭喜相公,此後飄遊江湖,不再寂寞了!”

他心裏實是在代任無心暗暗欣喜,任無心卻不禁暗苦笑,隻因這誤會他一時間實在無法解釋。

兩人向西而行,這一日來到終南山北的長安古城。

這條路本是行人繁織的大道,但道上卻極少見到江湖豪傑的騎影。

就連往日在這條路上川流不息的騾馬鏢車,此刻竟也絕蹤。

縱有幾個揮鞭佩劍的大漢,亦是滿麵風塵,行色匆匆,放馬疾行,瞬即奔過。

許多件武林高人神奇失蹤的故事,顯然已使江湖充滿了動蕩與不安,人人心俱已隱隱感覺到,江湖瞬即必定要發生一件震蕩人心的大事。

但是那些縱馬揚蹄,奔行道上的武林豪士,誰也不會想到,道從容而行的一個長衫士,便是此刻主宰著江湖命運的任無心!

這古老的長安城,卻依舊是匆忙而繁華的,武林任何大事,都不能影響到這古城平凡的百姓。

江湖豪傑與平凡人家,自古來便似乎是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

而看來似與平凡的行人絲毫無異的任無心,其行蹤卻仍然滿帶著神秘的色彩。

這一路上他趕路也似乎毫不匆忙,但每值夜深人靜,他等到田秀鈴安睡之後,便要轉身而出,直到破曉時才帶著疲倦之色回來。

誰也猜不到他在這一夜又安排了多少大事。

田秀鈴極力保持著自己大方而多禮的神態,心雖奇,口卻絕不問出來。

有時,她也不禁為任無心的勞累擔心,但見了任無心無論如何疲勞,隻要略為盤坐調息片刻,第二日立刻又恢複精神奕奕,她便也放下了心事,隻是在暗暗感佩,他內功的精深,身有如鐵打的一般。

但這一日到了長安,任無心的神色卻顯得異常的不安與焦躁。

他並未投宿繁華的長安城,隻是在長安城南,終南山腳,尋了家村店落腳。

黃昏時,他竟又破例地喚來幾斤汾酒,歉然著向田秀鈴笑道:“姑娘若聞不得酒氣,在下可移到院去飲,免得……”

田秀鈴嫣然一笑,截斷了他的語聲,道:“那隻是賤妾心亂時所說的戲言,公若要飲酒,賤妾還可奉陪幾杯。”

任無心暗喜忖道:“她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心想必已坦蕩的很。”

當下斟出兩杯一飲而盡,雖然在飲酒之時,他也還是不時留意著窗外的天色,傾聽著窗外的更鼓,顯見今夜必有大事將要發生。

但他不說,田秀鈴也已習慣了不問,隻是暗歎忖道:“他縱然強極,卻也是人非神,他臨事雖然是那麼從容而鎮定,但事前卻也難免與常人一樣,有著一分不安與焦慮,但能令得他如此不安之事,想必驚人的很。”

隻聽窗外更鼓敲過了二更,任無心突然推杯而起,道:“姑娘也該安歇了吧?”

田秀鈴無言地點了點頭。

她雖然全心想為今夜之事出一份力,但她知道任無心絕不會讓她做的。

她默然半晌,方自長歎一聲,道:“但願相公今夜一切順利!”

任無心愕了一愕,苦笑道:“姑娘已知道了多少?”

田秀鈴道:“賤妾已知道今夜必有大事,但卻連什麼事都不知道。”

任無心仰首苦歎,沉吟道:“在下一路上確實探出了不少風聲,知道今夜……”

突地頓住語聲,展顏笑道:“姑娘隻管放心安歇,縱有什麼事,必定也可迎刃而解的。”

微一抱拳,轉身而去。

田秀鈴推開窗,任無心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在隆冬的夜色裏。

她佇立在窗前,呆呆地出了會神,心卻難以放得下心事,恨不得能悄悄跟蹤任無心而去,但終於卻隻是歎息著掩上窗。

但這一夜她輾轉反側,竟是難以成眠。

方自合上眼睛,便似乎見到任無心滿身浴血地立在自己麵前,她祖婆卻在一邊仰天狂笑。

遠處終於響起了雞啼,曙色也漸漸染白了窗紙。

時間每過一刻田秀鈴的擔心也就隨著加強一分,時已破曉任無心本該回來了。

突聽窗外輕輕一響,田秀針立刻翻身而起,大喜忖道:“他畢竟回來了!”

倏地竄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

窗外的小院,鋪滿了昨夜的霜跡,隻有個畏寒的狸貓,畏縮在牆角,哪有任無心的人影。

對麵房卻走出個落魄的士,手掖著衣襟,眼望著霜跡,口喃喃地低詠道:“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唉……又是一年了……”

田秀鈴失望地歎息一聲,心裏也不知是何滋味,悄悄掩上窗。

院外已有響動的人聲了。人聲越來越雜,天色越來越亮。

田秀鈴的焦慮,已變為驚惶,忖道:“任相公怎地還不回來,莫非…莫非…”

她不敢再往下想,整了整衣衫,走出院外。

任無心到了哪裏?遇著何事?她一點也不知道,除了焦急苦等,她又能做些什麼?

一陣陣寒意,自她足底升起,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突聽院外低喧了一聲佛號:“無量壽佛!”並肩走入了兩個藍衫道人。

這兩人灰發長髫,麵色俱是無比的沉重。

田秀鈴回身望著他們,他們也正在凝望著田秀鈴。

田秀鈴隻覺心砰的一動,脫口道:“兩位道長是要尋人的嗎?”

藍袍道人對望了一眼,緩步而來,四道炯然的眼神,瞬也不瞬地凝注了田秀鈴半響,左麵一人沉聲道:“不敢請教,檀越可是在等人嗎?”

田秀鈴心頭又是—跳,道:“不錯!”

兩個藍袍道人又自對望了一眼,右邊一人沉聲道:“檀越等候之人,特令貧道們前來傳話,請檀越不必再於此間等了。”

田秀鈴身一震,簌簌地顫抖了起來,道:“他……他—…他為何要我不必等了?”

藍袍道人稽首道:“請檀越收拾行裝,隨貧道前去,自會知道。”

田秀鈴道:“好……”

轉身奔回房。

但奔到門前,突又停住腳步,緩緩回過身來,目光逼高著藍袍道人,沉聲道:“請教道長大名?”

藍袍道人道:“貧道身居方外,賤名何足掛齒,請檀越快些收拾行裝便是。”

田秀鈴目光—轉,突地冷笑道:“道長們一不說明緣故,二不說出身份,便要我相隨而去,天下豈有如此簡單的事?”

藍袍道人微一遲疑,又自對望了一眼,左麵—人道:“貧道青石。”

右麵一人道:“貧道青鬆。”

他兩人行事似乎十分謹慎,每說—句話前,必定要先交換個眼色,征求了對方意見,然後開口,但卻仍不願多說一字。

田秀鈴冷冷道:“說來說去,道長們可知道我等的是誰嗎?”

青鬆道長凝重的麵容,突然微微現出一絲笑意,道:“檀越果然謹慎得很……”

青石道人沉聲道:“但事值非常,貧道們又不能不多加謹慎,此時此刻,實不能隨意說出檀越所等之人的姓名。”

田秀鈴眼波轉動,道:“你隻要說得出他姓名一個字也就罷了。”

青石道人沉吟下半晌,緩緩道:“你我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田秀鈴心念一轉,暗暗忖道:“心照不宣……心……不錯,正是任無心。”

口道:“兩位稍候。”

人已轉身奔入房。

不到三兩句話工夫,她便已提著行裝奔出,道:“道長先行,我在後追隨。”

青石道人稽首道:“貧道有僭了。”

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田秀鈴匆匆結過店錢,跟隨而去,隻見他們兩人向南而行,腳下不帶點塵,顯然輕功頗有火候。

到了不見人蹤之處,他兩人果然便施展開輕功身法,放足而奔。

田秀鈴心裏又是驚慌,又是奇怪,展動身形,追到他兩人身側,道:“任相公此刻究竟在哪裏?遇著了什麼事?他自己為何不來,卻教兩位傳話?”

青石道人沉聲道:“貧道不敢多言,檀越到了地頭,自會知道。”

田秀鈴大聲道:“地頭在哪裏?”

青石道人道:“前麵。”

田秀鈴舉目望去,隻見灰黠的蒼穹之下,一片迷蒙,除了隱隱可見山形峰影,便什麼也看不到,心裏不禁更是焦急。

但無論她如何詢問,青石、青鬆兩人,卻再也不肯開口。

田秀鈴又急又怒,恨不得先以武功製住他兩人,逼問出原因。

但奔行—段之後,怒氣漸漸消了,又不禁暗暗忖道:“任相公要這樣謹慎的人出來傳話,當真是再可靠沒有了。”

奔行了約頓飯工夫,田秀鈴眼前便豁然現出了終南山的巍峨山影。

她心一動,這才想起這青石、青鬆道人,必定是來自終南山的,當下轉首道:“任相公可是在山上”

青石道人終於點了點頭道:”正是!”

肩頭微聳,當先掠上了山道。

田秀鈴又驚又喜又急,雖待全力飛掠而上,卻又不得不等這兩位道人。

又奔行了兩盞茶時分,轉過幾道山坳,青鬆道人突地長歎了口氣,手指前方,道:“此處便是她頭了。”

隨著他手指望去,隻見一座巍峨古老的道觀,坐落在群峰之間的一片平崖上,背依高峰,麵向東南,門前一方橫匾,寫的是:

終南玄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