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霎,高俅又道:“你行賄宿元景,以物移其誌,教他為內應,蠱惑君父,混淆黑白。你道,你該不該死?”宋江默然半晌,徐徐道:“我觀滿朝文武,執忠秉義者,不過宿太尉一人。其餘俱皆酒囊飯袋,不值一提。我孝敬宿太尉,隻為他這份忠義。”高俅冷笑道:“忠義忠義!他若果然忠義,怎到得與賊寇為伍?”宋江憤懣道:“太尉,休要出口傷人!宿太尉天大的好人,怎容得你詆毀?”高俅不慍不火,悠然道:“話到嘴邊,不吐不快,我且教你知些端倪。那宿老迂腐,自打西嶽降香,竟與賊寇沆瀣一氣,早也曰招安,晚也曰招安。皇上是以不悅。及至上把招安,陳宗善辱沒王命,那老迂腐冷嘲熱諷,百般奚落,語多洿嘩。聖上一怒之下,遂將他打進鴻臚寺,敕令麵壁思過。現如今,敢情他頌經不絕,手打木魚,一派悠哉遊哉。”宋江緘口無語。眾人見說,方省得中間一段緣故。
正唏噓間,囚車一人大罵,道:“直娘賊!狗皇帝有眼無珠!宿元景恁好的官,竟將他打入囚牢!”說罷,口裏哇哇大叫。把眼覷時,卻是李逵嘈吵。高俅不免發作,喝道:“狂妄山賊,竟敢辱罵聖上!來人,拖下去斬了!”刀斧手應聲而出。宋江大驚,跪地求饒。李逵叫道:“哥哥,求鳥饒?鐵牛死便死了,有鳥打緊?”宋江一舊求饒。高俅目不斜視,把手一揮,差撥刀斧手行刑。刀斧手揪出李逵,望寨外搡去。宋江嘶喊道:“鐵牛,鐵牛……”李逵喋喋大罵,一晃去遠了。
既而,宋江整頓顏色,回轉頭來,央道:“高布兄弟,念及往日情義,好歹勸勸太尉,饒恕鐵牛一遭。”高布道:“太尉一言九鼎,萬金不能易其誌。我去勸話,隻怕徒勞無益。”宋江道:“好歹去勸一勸。”高布敷衍道:“就去,就去。”語畢,慢慢蹙近高俅,打幾句話。話未了,高俅板起臉孔走開了。高布暗舒一口氣,折過宋江跟前,胡謅數語,打發了他。宋江臉色疾變,睃了高布一眼,滿目鋒芒。那鋒芒稍縱即逝,轉瞬間回複平靜。高布一凜,激靈靈打個冷戰,暗想:“好怨毒的眼神!”不覺心有餘悸。
宋江再不搭訕,陡然大叫:“如玉,如玉姑娘,花月樓的如玉姑娘。”眾人聽了,如墜雲裏霧裏,不知所以。高俅一驚。宋江又叫:“鐵牛若是死了,如玉也得死。”高俅道:“你待怎地?”宋江道:“無他,一命換一命罷了。”高俅冷冷道:“你要挾我?”宋江幹笑一聲,道:“不敢。鐵牛一介鹵人,死不足惜,隻可惜那美人兒,開得濃豔之際,忽然夭折。嗟乎,嗟乎!”高俅道:“好極,好極!人道宋公明狂俠,今日始見,當真開眼界了。”宋江笑道:“你既知我好處,倒省卻許多煩惱。”高俅道:“你與柴進勾搭,長年‘小吏小吏’,終日‘罪人罪人’,擺出一副假道學嘴臉,賺盡江湖人心。如今除下麵具,終不怕眾人背棄?”宋江打個哈哈,朗聲道:“低聲下氣,原非宋江所長,囿於大官人指使,不敢有違耳。”眾人聽了,方始醒悟。
高俅道:“你本性張狂,礙於柴進,方才未曾發作。若不然,早鬧翻天了。目今柴進勢盡,管束不得你,早晚須有一反了。本官深知其害,焉能縱虎歸山?這一把,留你不得了。”宋江神態自若,輕描淡寫道:“冤枉。自打梁山兵敗,宋某便心如死水,情願老死山林,哪有造反的心思?”高俅駁道:“耍的好嘴皮子!且看你虎視鷹瞵,必是野心勃勃之徒。今說情願歸隱,兀誰信你則個?我為國祚計,不能不除掉你。”宋江振袖道:“大人如不置信,宋江情願流放,刺配邊疆,死而無怨。”高俅道:“你的說話,當真與否,老夫無暇追究。奈何童謠有雲,‘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字字句句,道的是你。老夫豈能不防?”宋江道:“童謠所指者,原本柴進,而非宋江。”高俅嗬嗬一笑,道:“你當我三歲小兒耶?”宋江不慌不忙,應道:“家木者,柴也;水工者,進也。不是柴進而何?”眾人聞言一怔。高俅道:“家木者柴,倒說得通。水工者進,多少牽強附會了。”宋江道:“向來水流向前,隻進不退。故雲,水之所工者,進也。”高俅聽得在理,暗暗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