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良民的到來,使陳月蘭一下子明白了:金蘭姐妹羅鳳芝的離世是事實。昨夜的幻想破滅了。她未語先泣,丁良民見狀,上前拉住陳月蘭的手:“蘭姨,您別難過了…。”話沒說完,自己倒忍不住走到一邊蹲下,雙手捂臉,無聲哀傷,淚從指縫裏滲出來,陳月蘭看了,更是傷感,再也抑製不住,哭出聲來。
樂樂在房裏朦朧中聽到些動靜,大聲喚了起來:“蘭姨媽!蘭姨媽!”
天台裏的兩人聽見叫聲,不約而同,馬上收拾悲傷情緒,三兩下抹幹淚跡,剛弄幹淨,樂樂揉著眼出來了,看到陳月蘭旁站了個陌生叔叔,小手馬上從臉上挪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天台的小屋極少有客來訪,丁良民令他好奇之餘,又隱隱生出一絲好感,為什麼對素未謀麵的人有好感,才六歲的他當然不知道,是因為對方有一雙他熟悉的眼睛—酷似羅鳳芝的眼睛。
“來,樂樂,快叫大哥哥好。”陳月蘭其實不太想讓丁良民與樂樂見麵,但既然樂樂已經出來了,她也不好不給他們相互介紹,樂樂向他們走過來的時候,陳月蘭暗暗看了一眼丁良民的表情,她知道他心裏一定恨樂樂:這些年來霸占了應該屬於他的母愛,還有因為樂樂的存在,他的母親及他家蒙上一塊恥辱的布…。那一眼,陳月蘭果真從丁良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裹雜了怨恨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然而他竟朝樂樂笑了,陳月蘭渾身充滿驚恐,在樂樂沒出來前,她原想問丁良民,羅鳳芝為什麼投河,但在剛剛這火光電石之間,她突然不解自通了:一定是和丁良民的婚禮有關,眼下他放下家裏的事,不遠千裏來到深圳這間天台小屋——樂樂綻著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走近丁良民麵前,響亮地叫了聲:“大哥哥好!”
陳月蘭一把拉他到懷裏:“看你,臉都沒洗,髒!”她這一舉動本是要把無知無畏的孩子拉回自己的保護範圍裏,誰知卻反而勾起丁良民的想象,他的笑容斂了去,陳月蘭母雞般把樂樂護在翼下的情景,母親一定也常常如此,這讓他非常刺痛,眉毛都不覺皺了起來。
樂樂絲毫不知自己已然成了罪人,他仰起小臉,笑眯眯地對陳月蘭說:“我這就去洗。”去之前還懂事地向丁良民怪不好意思地指指臉蛋,表示抱歉。
陳月蘭連忙壓低聲音問丁良民:“你媽走了?”盡管知道,還是要聽他親口證實。丁良民咬著下唇,嗯了一聲,陳月蘭又問:“後事辦妥了?”丁良民視線轉向六七米遠的樂樂,答:“基本辦妥。”樂樂可能感覺到大人們會看過來,洗了一半,回過頭來對著他們這邊笑笑,又低頭搓洗毛巾。
陳月蘭唉了一聲,說:“我要回去拜祭一下她,你來是幫你媽把東西帶回去吧?對,鳳芝還有些被子衣服在這屋裏,還有,她離開深圳前一個月的工資我替她領了…。”說到這,陳月蘭腦裏浮現起好友生前操勞謀生的映像,不禁悲從中來,低下頭去,默默哏淚。
丁良民突然仰起頭,象命令自己下定決心一樣,提高聲音說:“我媽走了,這世界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不過,即然這孩子是我媽生的,也算是我——”他做了個吞咽動作,似乎說下去有點艱難。“也算是我的兄弟吧。”他說,陳月蘭做夢都想不到丁良民會有兄弟一說,吃驚得思維停滯。
丁良民招洗完臉歡歡喜喜跑過來的樂樂坐他身旁,樂樂也聽話,乖乖地坐了下來,安靜地聽大人們的對話。丁良民故意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陳月蘭說:“蘭姨,樂樂我會他帶回家,您就不用再這麼辛苦了。這幾年,您幫了我媽不少,我替她謝您了。”
陳月蘭震驚地問:“你要帶樂樂回家?”
樂樂在一旁聽了,對回家產生了濃厚興趣,倏地站起:“大哥哥,你家在哪?你想帶我回家,為什麼呀?”
丁良民一怔,想了想,從褲後袋裏拿出錢包,從中間透明的膠層取出一張照片,照片顯然有些年月,已經泛黃,他遞給樂樂看,樂樂瞪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忽然高興地指著上麵的一個女人叫了起來:“這是鳳姨媽吧,真好看!”
丁良民笑了,指著其他兩人說:“這是我,這是我爸,你說的鳳姨媽是我媽媽,我們是一家人。”
樂樂又驚又喜:“你管鳳姨媽叫媽媽呀?”他把小臉湊到丁良民麵前,似乎想再看清楚些,同時羨慕不已:“你就是鳳姨媽家的大哥哥啊,你真好,可以叫鳳姨媽叫媽媽。”說著說著,神色漸黯,慢慢坐回小木凳上,雙手支著腮幫,嘟著嘴說:“我沒有爸爸,也沒媽媽。”
丁良民的眼裏閃過些許同情,不過很快被另一種更烈的東西取替,坐他對麵的陳月蘭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此時此刻,她還摸不清他的真正目的,隻感覺非常不妙,直覺告訴她,樂樂不能被丁良民帶走,可是,對於時而平和,時而冷峻,時而傷感的他,她實在一點說服他的把握都沒有。
“樂樂,你願意跟我回家嗎?”丁良民感覺到陳月蘭一直在看著他,索性把臉轉向對方,看著她,問了樂樂一個問題,純真的小孩子以為跟大哥哥回家就能見到羅鳳芝,連連點頭:“願意!對了,您要辦喜事嗎?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參加?”丁良民與陳月蘭同時臉色變白,天真的孩子卻還不覺,“大哥哥,一定要說到做到哦,來,我們拉勾勾,騙人的是小狗。”說完,把小尾指伸到丁良民手掌邊,要與他拉尾指勾,丁良民苦笑不得,隻得翹起尾指,照樂樂的要求做。
陳月蘭歎氣,“這孩子會給你添麻煩的,你還是不要帶他——”
丁良民摸了摸樂樂的頭,說:“你會自己收拾幾套衣服嗎?要不,你到屋裏拿東西,咱們今天就走吧。”
樂樂大喜,征詢陳月蘭的意思:“蘭姨媽,我自己找些衣服裝書包裏,好嗎?”他想起前不久到何宅小住,也是這麼做的。
陳月蘭很希望能單獨和丁良民談談,為了支開樂樂,隻好佯裝同意,樂樂真的樂顛顛跑回屋裏收拾行李去了。
“民伢,帶一個孩子在身邊,事兒可多了,你還年輕,還有好的日子要過,何必費這種心神呢,如果你相信蘭姨,就讓我來安排孩子吧。”
“我不知鳳芝為啥走到那一步,但是,她是疼你的,看得出來你也疼你媽,在她在天之靈,她隻盼你過上正常日子,舒心日子。現在你要是帶樂樂走,我也不妨以阿姨的身份來勸你,還是放棄這念頭,重新去打算自己的事吧,為一個孩子,犯不著。”
陳月蘭哀傷地說著,她靜靜地注視丁良民,努力把多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與麵前冷峻的男子聯係在一起,期望能說服他。
丁良民明白陳月蘭是要他打消一切不良念頭,放過樂樂,雖然對母親的好姐妹仍存敬意,但越來越臨近的春節不允許他再在異鄉無限期地等待。他把心一橫,木著臉冷冷地說:“蘭姨,你也不年輕了,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樂樂是我媽生的,我是我媽的親兒,由我來照顧樂樂是天經地義的。所以,這事請您配合配合,至於我媽那些工資,就給您留著吧,權當是謝您這些天幫我們照顧了樂樂,不夠的話,我再給您補上。”
“民伢!”陳月蘭痛苦地閉上眼,哽咽著,無話可說。
“蘭姨媽,我們還沒吃早餐呢,我肚子咕咕叫哦。”樂樂手上搖著一件衣服,伸出頭來,朝陳月蘭撒嬌,然後又縮回屋裏繼續收拾。
陳月蘭定了定神,問丁良民:“你也沒吃早餐吧,今天嚐嚐蘭姨做的麵,小時候,你也吃過不少我做的麵呢,還記得嗎?”說著,挽起袖子走到天台的另一角,用鐵皮搭成的簡易廚房,生火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