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7 中庸又唯天下至誠(3 / 3)

勉齋“不思不勉”之說,亦止可為立本言,而不能通於經綸、知化,合朱子所言而後盡其旨。均雲“倚”,均雲“物”,同中之異不明,欲以一語煞盡之,鮮不泥矣。

既雲“至誠之道非至聖不能知,至聖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又雲“其淵其天,非特如之而已”,則似至誠之德非至聖所能比擬。潛室、雙峰苦執此語,強為分析,如夢中爭夢,析空立界,徒費口舌。

乃朱子又謂“外人觀其表,但見其如天如淵;至誠所以為德,自家裏麵真是其天其淵”,雖小異前說,終是捕風捉影。上章雲“溥博如天,淵泉如淵”,係之“時出之”上,則固自其足出未出者言之。章句固曰“五者之德充積於中”,則亦自家裏麵之獨喻者,而非外人之所能見,可知已。

東陽迷謬執泥,乃謂“聖人見得聖人真是天、真是淵,聖人見其如天如淵”,似此戲論,尤為可惡。《楞嚴經》言比邱人定,鄰僧窺之,唯見水而不見人。如此,方是聖人見聖人真是天淵之的實證據,不然則亦如之而已爾。聖德既不易知,而又撮弄字影,橫生億計,其妄更無瘳矣!

如實思之,言“如”、言“其”,果有別邪?前章所雲“如天”、“如淵”之天淵,兼德與形體而言。天者青霄之謂也,淵者深澤之謂也,指天淵之形體以擬其德之相肖也。此雲“其淵”、“其天”之天淵,則以德言耳。化育之廣大即謂之天,有本之靜深即謂之淵,非指青霄深澤而為言也。前章雲“溥博”,即此“其天”者也;雲“淵泉”,即此“其淵”者也。此所雲“淵淵”,即“如淵”之謂也;“浩浩”,即“如天”之謂也。是詞有一順一逆之別,而文義一也。

非“聰明聖知達天德者”,但不知其經綸、立本、知化之統於誠以敦化;而經綸之篤厚、立本之靜深、知化之廣大,即不謂盡人知之,而亦弗待於至聖。凡有血氣者之尊親,亦但於其見而敬之、言而信之、行而說之。至於足以有臨、足以容、執、敬、別之德,充積在中,溥博淵泉,與天淵合撰者,自非至聖之自知,亦孰能知之?

朱子煞認三“其”字,其說本於遊氏。遊氏之言,多所支離,或借徑佛、老以侈高明,朱子固嚐屢辟之矣。至此,複喜其新奇而曲從之,則已浸淫於釋氏。而不知釋氏所謂理事一相,地、水、火、風皆從如來藏中隨影出現,正“自家裏麵真是天淵”之旨。若聖人之教,理一分殊,天自天也,淵自淵也,至誠自至誠也,豈能於如淵如天之上,更有其淵其天、當體無別之一境哉?

廣平以上章為至聖之德,此為至誠之道,語本有病,必得朱子“誠即所以為德”一語以挽救之,而後說亦可通。使其不然,則“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可不謂之德而謂之道乎?經綸、立本、知化,道之大者也。乃唯天下至誠為能之,則非備三者之乃為至誠,而至誠之能為三者。故曰“誠即所以為德”,德大以敦化而道乃大也。

上章因聖而推其藏,故五德必顯,然至於言及“時出”,則亦道矣。蓋言聖則已屬道,有臨而容、執、敬、別,皆道也。故推其“足以”者有川流之德,以原本其道之鹹具於德也。

此章之言道者,唯大經、大本、化育,則道也;所以經綸之、立之、知之者,固德也。肫肫、淵淵、浩浩之無倚者,皆以狀其德矣。蓋言誠則已屬德,仁也、淵也、天也,皆其德也。故推其所為顯見於天下者,而莫非道之大也。

以此言之,則廣平道、德之分,亦無當於大義,而可以不立矣。是以朱子雖取其說,而必曰“非二”以救正之。乃朱子之自為釋也,則固曰“承上章而言‘大德敦化”’,又已明其言德而非言道矣。

然其所為存遊氏之論者,則以末一節,或執鄭康成之說,將疑夫至誠、至聖之為兩人;故必分別大經、大本、化育之為道,而聰明睿知、仁義禮知之為德,固有不妄、達以一誠者之為大德;有其大德而聖德乃全,有其聖德而至誠之所以能體夫大道之蘊奧可得而知,誠則明,明而後誠無不至也。故朱子曰“此非二物”,又雲“此不是兩人事”,其以言至聖之躬體而自喻之,固已明矣。

然朱子於此,則已多費轉折,而啟後人之疑。是其為疵,不在存遊氏瓜分道、德之說,而在輕用康成“唯聖知聖”之膚解。康成之於禮,其得當者不少,而語及道、德之際,則豈彼所能知者哉?因仍文句,而曰“唯聖知聖”,則其訓詁之事畢矣。朱子輕用其說,而又曲為斡旋之,則胡不直以經綸、立本、知化為聖人之化,而以至誠之不待有倚而自肫肫、淵淵、浩浩者為敦化之德之為安乎?

惟無倚之仁、無倚之淵、無倚之天,肫肫、淵淵而浩浩,故根本盛大而出不窮,而大德之所顯所藏,極為深厚,自非躬備小德者不足以知之。唯其有之,乃能知之。因有其敦化者,而後川流不息;既極乎川流之盛,自有以喻其化之所自敦矣。如此,則豈不曉了串徹,有以盡夫中庸之條貫而不爽。夫《章句》之支節,何居乎又存康成之言以為疑府,而複假廣平之說以理亂絲邪?鄭說汰,則遊說亦可不留矣。至有吮康成之餘瀋,如新安所雲“知堯、舜唯孔子”者,則適足以供一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