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再沒抬過頭,連打量他的辦公室都是垂眸的。黑色的桌椅、黑色的書櫃、黑色的沙發、黑色的茶幾,當然都是絕對的一塵不染。而且,除了一隻黑色的馬克杯,整個房間中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
此外,能說明此間辦公室有人使用的,隻有書櫃裏一排一排我連名字也看不懂的外文書籍、以及桌麵上齊齊擺放的一支黑色簽字筆、幾疊白色教案紙張。
原來,蕭教授這潔癖,竟有些病入膏肓的架勢。
書桌前,蕭律彎腰拉開右側的抽屜,從中尋了些什麼握在手裏,然後踱到我麵前,將之遞給了我。我低頭接過一瞧,竟是一把鑰匙。
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去看他的臉,但此時,我還是不得不疑惑地抬頭看向他。隻見他瞧著前方,視線越過我的頭頂,表情平靜、聲音清淡道:“這是隔壁辦公室的鑰匙,你的助教工作,就到這裏來做。”
助教還有辦公室?我從未聽聞這樣的事情,隻覺得比方才更加疑惑,卻聽他繼續道:“我第一次為文科開課,需要與你交流的地方很多,需要你做的工作更多。隔壁辦公室也是我的,你放心用就是。”
他中間“交流多、工作更多”這句話著實讓我受驚不小。我抖著嗓子開口問道:“蕭老師,除了改作業,還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我做的?”
蕭律略沉吟了一下:“教案。夏鏡,你是對的,文科生與理科生的思維確是不同。我從前隻為理科生開過課,所以,現行教案需在你這裏試講通過,確定足以理解,才能拿到課堂上使用。”
窗外陽光明媚,可我卻聽見了五雷轟頂的聲音。我頓時抖得比剛才更加劇烈:“蕭老師,我有沒有跟您說過,我其實是理科出身。”
“沒關係。”蕭律淡定道,“但你說過你最討厭物理,向來都是用文科方法生搬硬套,從不理解的。”
我知道自己近來悲劇,卻未曾想能悲劇到這種程度。我有些不信邪,所以繼續垂死掙紮道:“蕭教授,我竊以為,助教那五百塊的工資,是不包括製定教案這些勞動量的。”
“確實。”他波瀾不驚,“不過有人說過她任我罰,而教案便是懲罰中的一項。出於人道考慮,如果這部分工作完成得合格,可以抵債;不合格,扣期末總評。夏鏡,我記得你除這門課程外,其它課程與畢業論文都已通過,想來時間也是足夠。”
我此刻腦海中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簌簌戰栗:“蕭、蕭教授……我方才也說了,我的生活費都是靠自給自足的,要自己賺錢養家糊口。您這樣,不是……不是給我留活路麼?”
蕭律像是思忖了一下,然後平靜應道:“我可以考慮管飯。”
“……”我這人一向以節操為大,而麵對這樣陰損至極的選手,我真是連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夏鏡,”蕭律還在不緊不慢地補充,“你也曾說過,會盡力在畢業前還清債務。若真是盡力,那麼,即便你在別處工作,掙來的錢也是一樣要來還債的,與在我這裏工作沒有任何區別。”
我忍著心口劇痛謝主隆恩:“蕭老師當真是替我著想。”
“不客氣,”某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人坦然應道,“夏鏡,還有其它問題麼?”
“有,我有三個問題。”我有氣無力道,“第一,蕭老師,判作業用的答案,您每周什麼時候給我?”
這大概是我能想到做助教的唯一好處。能直接抄作業,並且能直接給自己記一個滿分。然而,之後的事實證明,我這樣想隻能說明我很傻很天真。
“沒有答案。”蕭律是這樣回答我的,“你做好交給我,我給你改完後,你按照我改的結果,去改其它作業。”
我發現,現下自己聽了這個噩耗竟做不出多大的反應。隻簡單點了點頭,我接著問道:“第二,蕭老師,您如此周詳的安排,是一早便定了的,還是由於方才我冒昧掏了您的口袋,所以臨時起意的打擊報複?”
他毫不猶豫地坦誠道:“之前便想過,方才想得更完善了。”
我平心靜氣地再次點了點頭:“最後一個問題。蕭老師,如您的安排,這門物理我課上課下一共要聽上兩回。我對物理的感情您也是知道的,如果因為這再一再二的折磨而壯烈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的話,能算工傷麼?”
蕭律突然對我笑了一下。他還從未這樣對我笑過。原來,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就如三月裏溫暖拂麵的春風。
“夏鏡,有我在,你不會有事。”他一字一字這樣說道,“如若沒有其它問題,明天早上八點準時過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