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良久,隻聽蕭紀低低清了聲嗓子,冷冷清清開口轉移話題道,“鏡子,最近這段時間,過的還好嗎?”
我心裏清楚,所謂“最近”這段時間,“最近”了將近一年之久。
我登時收起笑定了一定:“蕭紀哥哥,其實你也知道,這一年來,凡是醒著的時候,我一直都在蕭氏的項目上工作。剩下的時間,基本也都讓我用來補眠了。雖說辛苦些,倒也算充實得很。”
蕭紀許久沒有接話。半晌,才聽他靜靜開口道:“鏡子,我知道你本不願接手家裏安排的這份工作,卻又為了彌補小律犯下的錯誤,而不得不向你父親妥協。但你如現在這般發泄式地做事,也太過拚命。希望你能聽我一句,無論日子如意與否,又是處於怎樣的境地,都一定要珍惜自己。否則,你懲罰到的一定都是不該被懲罰的人。”
我深深垂首,輕聲道:“千萬不要這樣講。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我會聽你的話。謝謝你,蕭紀哥哥。”
餐廳裏突然如真空般靜默,落針可聞,氣氛登時顯得僵硬而詭異。我知道這多半與我有關,可又實在提不起精神應對,所以幹脆做起了鴕鳥,隻顧低頭扒飯,最後幾乎完全把臉扣進了碗裏。
一時間,隻剩我的呼吸與咀嚼聲在餐桌上雲霧繚繞。
“鏡子。”一陣凜冽的冷風從頭頂“嗖嗖”刮過,我不由戰了一戰。
上首的地方有擱下筷子的輕盈碰撞。我心下了然,是蕭紀停了所有的動作,正一瞬不瞬將我盯著。這壓力著實有千斤之重,我硬挺了幾秒鍾,終是拗不過,隻得歎了口氣,抬頭與他對視。
腦海中突然閃過多年前我與蕭紀初見時的那個畫麵。蕭紀這個人,大多時候都麵無表情。因此在他這裏,麵無表情並非一定是心情不好的意思。而他真正嚴肅起來的時候,連眼角眉梢都是淬著冰渣的,就像當年,就如現在。
我覺得,自己離被再次嚇哭也沒有多遠了。真不知顧惜日日對著這麼座冰雕,是如何保養她那顆強悍小心髒的。
蕭紀沉沉凝視著我,幽黯的眼底有寂寂燃燒的火焰:“鏡子,自從相識起,你便喊我‘蕭紀哥哥’。你也知道,我並非熱絡的人,最不喜別人與我攀熟絡的稱謂。但因為母親的關係,我很願意你這樣喊我,且在我們這一圈熟識的孩子中,我也隻許你一個這樣喊我。後來,我們成了一家人,你也終於能隨著小律,喊我一聲真正的‘哥哥’。可這次見麵,你卻把這稱呼又換回‘蕭紀哥哥’了。
“一年前的那些日子裏,你為我、為小律、為這個家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明明白白看在眼裏。鏡子,我以為,有了這些就足可以被稱作家人了,以後不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或者生活發生什麼樣的變故,我們都還是彼此的親人。不論是稱呼還是其它,總沒有比從前更加生疏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莫非曾評價我說:鏡子,你這個人就是個繡花枕頭,外強中幹。她確是我把看得非常透徹。
許多人都以為我膽子很大,敢與我家那個暴君老頭勢不兩立,敢在蕭紀這尊陰森太歲的頭上拔毛動土。然而實際上,我是最怕與人對峙的。虛張聲勢兩下還能勉強撐撐,實打實的你來我往卻一向是退避三舍,走為上策。
可現在,我卻是無處可逃。一桌子大大小小八隻眼睛都牢牢盯著我看,完美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況且,蕭紀這般惜字少言的人,洋洋灑灑講了這樣長的一番話,我若不給個回複,未免太不識趣。
可我又能說些什麼?他沒錯,我也沒錯。夏家與蕭家是幾代的世交,我與顧惜和孩子們更是難得的投緣。我懂得這般情誼的珍貴,可我更懂得,感情的事最忌諱拖泥帶水。
我與蕭律的關係耗到今日,已是糟糕透頂。如若真的想要斷絕,便隻能趁早斷個幹幹淨淨,否則,才會真正毀了兩家人多年相交的情分。
蕭紀將話說到眼下的地步,顯然是了解我下一步的打算。也是,分居兩年便可以起訴離婚是眾所周知的常識。而他既然了解還要這樣講,便是給足了我十分的麵子。
他這是在明確向我闡釋,無論以後我與蕭律如何,都不會對兩個家族間的關係產生分毫影響。他與蕭律是親兄弟,還能做得如此中立分明,我若再不領情,便是沒甚可說的矯情無禮了。
我環視四周,先看了看懵懂的小蹦小跳,又瞧了瞧眼巴巴望著我的顧惜,再盯了一會兒深沉莫測的蕭紀。最終,我深吸一口氣,垂眸低聲道:“你說得對,是我不好。謝謝你,”我頓了良久,抬眼認真望著蕭紀,鄭重開口喚道,“哥哥。”
“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先吃飯先吃飯,”方才還默不作聲的顧惜此刻突然活了過來,一臉心滿意足,甚至過分熱絡地一直為我布菜,“鏡子來來來,這龍蝦粥特意為你準備的,快點喝吧,都要涼了。”
桌上的氣氛終於恢複了正常。我努力維持著輕鬆愉悅的表情,心下卻全是一片黯然。真的可以麼,真的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麼?我不相信。
“媽媽,我吃飽了,困困。”餐桌那頭,酒足飯飽的小蹦腦袋開始一點一點,明顯昏昏欲睡。
“小蹦,來。”都說蕭紀先生為人冷淡足以滴水成冰,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此刻這柔和如汩汩溫泉水的聲線竟然也來自於他,“媽媽還沒吃完,爸爸抱你去睡覺。”
迷迷蒙蒙的小蹦扯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嗯,要爸爸。”說著,便閉眼向空中胡亂伸出手去。可誰想到,剛伸到半路,她烏溜溜的眼睛竟又突然大大睜開,還驚醒一般將手縮了回去,大聲宣布道,“不對!不要爸爸!”
旁邊正在起身的蕭紀僵在了那裏。隻見小蹦小手一揮,直直指著我聲色俱厲道:“要嬸嬸!我要鏡子嬸嬸陪我睡覺!”那小小的嗓門居然能扯到如此之大,實在不能不技驚四座。
我們這被驚住的四座麵麵相覷,而蕭紀的臉色已然奇怪到了一個非常瘮人的地步。我目瞪口呆地定在那裏,感覺自己仿佛欠蕭紀一個解釋,可是又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可向他解釋的。
四座就這樣定格了半晌,直到軟軟糯糯的童音再次傳來:“唔,小蹦沒有記錯吧?”小蹦望著天花板,然後堅定地向我點點頭,道,“對,沒錯!媽媽就是教小蹦這樣說的……要鏡子嬸嬸陪我睡覺!”
我緩緩將目光移到對麵那個正東張西望的人臉上:“顧惜姐姐,不對,是姐姐。你說說,小蹦剛剛這舉動,像不像受了誰的教唆、指使和授意?”
半立在一旁的蕭紀顯然也反應了過來,他歎了口氣,慢慢坐下,合眼用手指按了按高挺的鼻梁。
“啊?鏡子你說什麼?”顧惜明顯早就打算好,要在裝傻充愣這條路上走到黑燈瞎火,“沒有啊,我沒看出來啊。”
與這種沒有原則的人糾纏注定不會有結果,我隻能轉向旁邊那個有原則的:“哥哥,我今天下午就算不去加班,也還有別的安排。說好吃了飯便讓我回北京去的。時間已經不早了,再拖下去恐怕會有些耽誤。等我下回將時間安排好,再回來好好陪陪孩子們,你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