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戊戌日,惠帝將已在金墉城做了五個月囚徒的羊獻容接回皇宮,重新冊立為皇後;同時惠帝下詔褫奪成都王的皇嗣地位,複立侄子司馬覃為皇太子;大赦天下。

七月初四,己亥日,六軍誓師完畢,惠帝禦駕親征。東海王傳檄天下向四方征兵,諸鎮都督都接到詔令,被要求領兵赴義,隨惠帝進攻鄴城。大多數都督將這一詔令看作笑談,真正采取行動的有鎮守宛城的安南將軍、高密王司馬略和鎮守晉陽的寧北將軍、並州刺史、東嬴公司馬騰,此中原因不是這兩人特別忠君,而是這兩人與東海王休戚相關,都是東海王的弟弟。不過這兩路援軍並沒有發揮作用,因為走在半道上,戰爭就已經結束。

皇帝親征,隨扈人員自然不能少,事實上東海王將大半個朝堂搬進了軍營,使得三品以下官員進了軍營都抬不起頭。一幹文臣往戰場上衝,心甘情願的估計不多,肯定有不少是被硬拉進來的,比如司徒王戎等輩,一向老奸巨猾明哲保身,此番奮不顧身必定是萬不得已。

東海王拉此輩入營,顯然不是出於軍事上的考慮,此輩年老體衰弱不經風,去打仗分明是做好事,幫助敵方將士立軍功;東海王主要是出於政治上的謀略,一來人多可以增加我方的聲勢,更重要的是東海王吸取了前人經驗,知道此輩的忠誠靠不住,留在洛陽是個禍害,萬一他們也學自己在背後捅刀子,據城歸附成都王,那就萬事皆休。

被脅迫上戰場的戰鬥力肯定不強,心理上也比較悲觀,在他們看來,此行就是去送死的。出征前,侍中秦準好心關照嵇紹準備一匹好馬,吃了敗仗好逃跑,他說:“今日向難,卿有佳馬否?”

沒想到嵇紹是個堅定的忠君分子,他嚴厲批評秦準的消極思想:“大駕親征,以正伐逆,理必有征無戰。”意思說此行有皇帝老大鎮著,有征無戰必勝無疑,不要擔心。

話說得漂亮,其實嵇紹心裏也沒底。己方獲勝的唯一指望實際就是皇帝親征所形成的強大政治壓力,賭的就是成都王與鄴城守軍對皇帝是否還有敬畏之心,如果他們良心未泯,那一切好辦,成都王出降謝罪,王師不戰屈人之兵;

但是,萬一成都王甘為逆臣賊子,那怎麼辦?鄴城駐軍都是身經百戰的勁旅,就憑洛陽這些烏合之眾……嵇紹倒吸一口涼氣,話鋒一轉,繼續說:“若使皇輿失守,臣節有在,駿馬何為!”意思是說萬一皇帝老大鎮不住,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大不了恪守臣節,一死了之,要駿馬做什麼?

當場圍在嵇紹身邊的人不少,聽聞此言,大夥都默默歎息,為嵇紹歎,也為自己歎。歎完了氣,大家垂著頭,隨軍上路。

親征軍隊剛從洛陽開出的時候,大家都還戰戰兢兢,士氣參差不齊,互相鼓勁打氣。

不過心裏的陰霾很快一掃而空,因為惠帝的凝聚力立竿見影,一路上從各地奔赴趕來的援軍絡繹不絕。出洛陽時勉強拚湊出來的萬餘人的雜軍,等過了黃河,發展成幾萬人,又過了幾天,發展成十萬人。這個景象太振奮精神了,當站在人堆裏看己方陣營,向前看不到頭,向後看不到尾,旌旗如林軍鼓雷動,豪情盈蕩於胸,誰還會產生諸如戰敗等悲觀的念頭?要知道,洛陽以北向來是成都王的地盤,如今他們紛紛投入反對成都王的行列,可不就說明了成都王眾叛親離,離覆滅不遠?

如果有人理智一點冷靜一點,應該就會想到,這十幾萬人戰鬥力參差不齊,各部之間沒有協同作戰的經驗,甚至可能素不相識,湊在一起也不過隻是更加聲勢浩大的烏合之眾而已,指望他們打劫也許有效,指望他們打勝仗隻怕就很危險。而且,這十幾萬人中有多少是直正前來赴國難的忠貞之士,有多少隻是攀龍附鳳的投機分子,這根本無法統計,臨陣脫逃或者臨陣倒戈的風險有多高也就無法預料,反正就是渾渾噩噩地向前衝。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東海王、陳眕等既然沒有辦法知己,總得想點辦法知彼吧。這方麵陳眕倒做了一點準備,他的兩個弟弟陳匡、陳規早已潛伏到鄴城中從事情報工作,隻是目前還沒反饋。

沒有反饋也沒關係,咱們可以先猜嘛。鄴城在司州的魏郡最北端,與洛陽隔著一條黃河,還隔著河內、汲郡兩個郡。如果成都王打算抵抗,他就應該在這兩郡設防,可是王師一路走來暢通無阻。黃河天險,未遇敵軍;河內郡的溫縣是當年成都王與趙王血戰的地方,也未遇敵軍;再向前,出河內郡入汲郡,有軍事重鎮朝歌,也未遇敵軍;甚至進入魏郡,快逼近鄴城成都王老巢了,敵人還是不見蹤影。王師越走越開心,越走越信心百倍,種種跡象表明,成都王已經放棄抵抗,正在鄴城等著束手就擒呢。

七月二十四日,己未日,經過二十一天的跋涉,王師抵達魏郡蕩陰縣,橫亙在麵前的是一道淺淺的蕩水,涉過蕩水再向北幾十裏,就是鄴城。這時,盼望已久的陳匡、陳規終於出現在軍前,他倆的情報證實了此前的猜測,情報說:鄴城內的守軍已經四散潰逃,鄴城已是一座不設防的空城,勝利果實正搖搖欲墜。

消息傳開,一片歡騰山呼萬歲,繃緊了二十多天的神經一下子全放鬆了,全軍上下歡天喜地預先慶祝起勝利。

慶祝活動還沒開始,就聽營外馬蹄聲驚天動地,隨即四周連綿響起恐怖而絕望的慘叫。

石超領著五萬大軍殺了進來。三、 蕩陰之役

不能過分責怪陳匡、陳規的情報不準確,當時鄴城的動向確實很難掌握。

像皇帝親征這種事情,一般都發生在創業之初天下未平的時候,比如漢高祖親征匈奴、英布,漢光武帝親征隗囂等等;守成之君親曆戎事衝鋒陷陣,翻遍史書都十分罕見,偏偏今天就發生了。旁人還可以袖手事外看熱鬧,鄴城內諸色人等都被平地驚雷炸暈了,《晉書》上說“鄴城震懼”。

受打擊最重的當然就是漩渦中心的成都王,朝為宰輔皇嗣,夕為皇帝指名點姓的頭號逆臣,而且還有勞皇帝親自操刀捉拿歸案,這人生的起伏波折也未免太劇烈莫測了。

成都王心亂如麻,皇帝天威難拒,多年的苦心經營眼看要化為烏有,前途帝業終究春夢一場,怎麼辦?成都王慌不擇路,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逃。

一逃那就萬事皆休,不僅富貴難保,性命也難保了。幸好當時身邊有個下屬叫步熊的製止了成都王的蠢動,這步熊據說有道術,神機妙算,他掐了會兒手指,很堅決的斷言:“勿動,南軍必敗!”

成都王的母親程太妃信奉神道,成都王是孝子,與母親保持了一致的信仰。步熊的仙風道骨與斬釘截鐵的吉言鎮定了成都王的心神,同時他也從最初的震驚失措中平靜下來。頭腦一恢複運轉,成都王就發現局勢並沒有臆想中的那麼絕望,在軍事實力上鄴城並不落於下風,壓力主要來自輿論。皇帝代表著不容置疑的正確,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威,這個觀念根深蒂固,所以與皇帝作戰,壓力首先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自己的內心。成都王覺得有必要在內部統一意見,安撫鄴城驚恐迷惘的人心。

於是成都王召集鄴城大小官員到丞相府議事,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官僚們都知道,這種場合與其說是用來問計獻策,不如說是用來選擇立場表忠心的,此時的一言一語都會影響仕途,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兩年前在洛陽,油滑了一世的王戎就因言惹禍,最後隻得跳糞坑。這段佚事廣為人知,有這麼個臭烘烘的前車之鑒,此刻誰都不敢言語。

當時東安王司馬繇正在鄴城替母親諸葛太妃守喪,他是宗室前輩,也是朝中重臣,覺得有資格捋一下成都王的虎須,他說:“天子親征,殿下應該放下武器,縞素出迎請罪。”

成都王心中其實早已拿定主意,此刻他隻盼著群臣識趣附和一下,製造一個眾望所歸不得不然的樣子,然後領兵出城把皇帝打個落花流水,沒想到竟然跳出這麼一個重量級的反對者。東安王的封國東安國與其父的封國琅琊國都與東海國毗鄰,僅這一關係就令成都王十分疑忌,但是東安王是族叔,成都王不便於大庭廣眾之下嗬斥他,所以黑著臉隱忍不發。

東安王帶了頭,其他人就受到鼓勵,膽大起來。折衝將軍喬智明是鮮卑人,察言觀色不如漢人那麼機敏,他也勸成都王出城投降,迎接乘輿。成都王一肚子火氣總算有著落了,他痛斥喬智明:“卿名曉事,投身事孤。主上為群小所逼,將加非罪於孤,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共事之義,正若此乎?”

成都王指桑罵槐,這話是說給在場的每一個人聽的,其中“共事之義,正若此乎”八個字分量猶重,相當於在質問喬智明:“你讓我束手就刑,你是不是與我同一陣營?你是否對我忠誠?”

成都王如此態度,當然不會再有人不識趣,馬上就有司馬王混、參軍崔曠表示成都王英明,我軍應主動出擊,從持駕的歹人手中救出皇帝,其餘眾人也都唯唯諾諾。成都王很高興,撥出五萬大軍,給石超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率軍出城迎敵、救駕。

蕩陰,石超宛如天兵下凡,王師十萬大軍驚惶失措,狼奔豕突。

來時路上石超心中還很忐忑,不料甫一交戰,勝利就已在望。各地方援軍紛紛臨陣脫逃,稍有抵抗力的隻有洛陽出來的禁軍,也是陣形紊亂毫無章法,被攻破隻是時間問題。

惠帝坐在禦輦上,周圍殺聲四起,頭頂箭矢飛來飛去,身前身後不斷有侍衛受傷倒下。敵軍士兵步步逼近,充滿殺氣的臉龐濺有血汙。打到最後,陳眕、上官巳也帶著部分殘軍逃離戰場,風聲鶴唳日夜兼程,一口氣逃回了洛陽城;東海王也撂下惠帝逃跑,他知道回洛陽依然會有災禍上身,於是改向東南方向逃竄,目的是徐州下邳,尋找徐州都督、東平王司馬楙的庇護。惠帝北征的時候下詔要求司馬楙出兵,司馬楙沒有從命,這已經表明他不想得罪成都王,此刻東海王來投奔,司馬楙當然也不會接納,東海王走投無路,隻好回到位於徐州中部的封地東海國,等候處分。

領袖們都逃了,隨扈的百官也當即做鳥獸散,他們的命運各異,有的逃回了洛陽,有的死在戰場,更多的是向成都王投降。惠帝被可憐而無助的撂在裝飾華美,顯示他帝王之尊的禦輦上,輦身滿是箭痕,周圍橫七豎八堆砌著死屍,惠帝身中三箭,臉上也受了傷,鮮血直流。當時留在惠帝身邊護駕的隻剩下嵇紹一人,嵇紹穿著朝服,下馬登輦,用身體遮蔽惠帝。石超的士兵巡逡而至,看到傷痕累累的君臣二人,從服飾上辨認出二人身份,這些士兵當時正殺得性起,惠帝不敢殺,那就殺嵇紹。士兵將嵇紹從惠帝身邊拉開,惠帝說:“忠臣也,勿殺!”

此刻聖旨已經沒有用了,士兵回複惠帝:“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耳。”說完手起刀落,將嵇紹斬殺於禦前,血濺了惠帝一身。惠帝嚇得跌落草叢中,懷中六枚皇帝印璽(注:蔡邕《獨斷》:“皇帝六璽,皆玉螭虎紐,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皆以武都紫泥封之。”)散落在地。

石超聞訊趕來,將惠帝接到自己營帳中。惠帝擔驚受怕半天,又累又餓又渴,石超獻上水,軍中沒有食物,就到附近摘了幾個秋桃,給惠帝聊以充饑。

石超派人回鄴城報捷。成都王大喜,如果惠帝死於此役,那就等於他當著全天下人的麵弑殺親兄、弑殺天子,幸好惠帝無事,成都王派出中書監盧誌去將迎接惠帝,石超派弟弟石熙隨行護駕。

當天黃昏,惠帝被移到鄴城外成都王的軍營裏,蕩陰之役以王師慘敗、惠帝被俘告終。

整個惠帝北征是一次混亂、拙劣的軍事投機行為,失敗是必然之勢。在軍事史上此役毫無稱道之處,但是它在兩晉政治史上的影響卻相當深遠。

眾所周知,“五胡亂華”的直接誘因是“八王之亂”中的東海王一派與成都王一派各自向胡人借兵,引狼入室。“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幕,即司馬越與司馬穎的對抗,由於各種勢力的參與,就進一步擴大化和複雜化,不再是單純的諸王之爭。對壘雙方,一方為成都王司馬穎、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等等,另一方為東海王司馬越、鮮卑拓跋部、鮮卑段部和‘乞活’等等。敵對勢力陣線分明,冤冤相報,屠殺無已時,動亂愈演愈烈,仇恨愈結愈深。”(摘自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2005年修訂版,P26)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五胡亂華”的前三十年可以視為東海王、成都王兩個陣營衝突的延續、升級與失控。這一點可以從西晉末年的政治格局中看出端倪: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都與成都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與劉、石為敵的王浚、祖逖、劉琨、鮮卑段部,都曾是東海王的盟友,而在江南立足延續晉祚的司馬睿政權,即日後的東晉朝廷,則更是東海王精心培育的結果。

這兩個壁壘分明、相互仇視的陣營是何時形成的呢?就形成於公元304年的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惠帝北征。兩晉之交叱吒風雲的人物,大部分參與了蕩陰之役,所以此役是意義非凡的。不過在當時,它混跡在連綿不斷的大小內戰之中,所有人,包括當事人在內,都沒有能夠窺其全貌,必須等到二十年之後再來回顧,才發現此役提綱挈領,定下了今後二十年曆史的大綱,並且早已給各個曆史人物安排好了角色、立場。

且先看東海王的軍營,前後走出三位皇帝,他們是晉惠帝司馬衷、晉懷帝司馬熾與晉元帝司馬睿。當時懷帝司馬熾的身份是皇弟豫章王,以撫軍將軍的官職隨扈出征;元帝司馬睿繼承了父親的琅琊王爵位,以左軍將軍的官職隨扈出征。

此外,與此役有關係的還有另一位皇帝晉湣帝司馬鄴,司馬鄴當時隻有六歲,因此留在洛陽,隨扈出征的是他的父親吳王司馬晏。

除了皇帝,東海王陣營還有不少三公宰輔,比如說王戎,比如說東海王本人,比如說晉懷帝朝的太尉平昌公司馬模(日後封南陽王),再比如說東晉名相王導。王導當時以司馬睿幕僚的身份隨軍出征。

三公之後,複有名將,比如說苟晞,他是晉懷帝一朝在東線疆域抵擋匈奴羯人的柱石,一度被懷帝引為外援製衡東海王,當時苟晞擔任北軍中侯,統帥禁軍,失敗後投奔豫州範陽王;再比如日後中流擊楫的民族英雄祖逖,當時他以豫章王從事中郎的身份隨軍赴鄴。

成王敗寇,東海王那邊全是朝堂顯貴,成都王這邊則湧現諸多亂世梟雄。比如日後建立漢政權的匈奴人劉淵,當時就在鄴城擔任輔國將軍,督北城軍事,他的兒子劉聰也在鄴城,擔任右積弩將軍,參前鋒軍事;再比如成都王的帳下督公師藩、汲桑,日後縱橫中原,攪得並、兗、冀三州不得安寧,他們帳下有一個羯族將軍,取了個漢族名字叫石勒,日後占領北方半壁江山,建立趙政權,一度成為威脅東晉朝廷最嚴重的敵人。四、 潛龍驚

永安元年七月二十五,也就是蕩陰之役的次日。成都王率領鄴城百官早早拜服在禦道兩旁,諸門大開,恭迎惠帝臨幸鄴城。

天子鹵簿隆重無比,開道的旌旗如同一片樹林在移動,後麵有騎兵、步兵內外數重,排著方陣緩緩而行,環衛著惠帝所乘坐的由六匹駿馬拉拖的金根車,豫章王司馬熾與司徒王戎等人跟隨其後。

隔著數千盔甲鋥亮刀鋒銳利、表情嚴肅虔誠的護衛,人們隻能遠瞻龍顏,但是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惠帝望之不似人君。他神情委頓,這是受到驚嚇的緣故;眼睛紅腫,這是哭了一夜的後果;惠帝身上的袞服光鮮奪目,實際並不合身,幸好坐在車中所以沒有被發覺,惠帝頭上的遠遊冠細看之下有破損之處,那是在戰鬥中被損壞之後緊急修補而成的,遠遊冠沒有冕旒垂下遮住臉部,所以很輕易就可以發現惠帝的臉上帶著傷。

如此莊重盛大的迎駕場麵是成都王的有意安排,其用意一來是炫耀武功,向天下宣告惠帝在他手中;二來是圓謊,他此前的出兵理由是救駕,要從劫駕的逆臣手中救出惠帝,如今大勝而歸,若是惠帝悄無聲息地現身鄴城,或者現身時狼狽不堪一身血汙,難免會有人發誅心之論:進鄴城的究竟是當今天子,還是成都王的俘虜?為堵悠悠之口,成都王必須向天下人昭示他對惠帝的忠誠與恭謹,不能失禮。

但為了惠帝這次亮相,成都王可煞費苦心,攪得半個鄴城一夜未眠。皇帝鹵簿按照護衛數量與副車數量的繁簡,分為天子大駕、天子法駕、天子小駕三個等級。天子大駕最為隆重繁縟,三公九卿全部出動,屬車八十一乘,護衛數萬人,不過“天子大駕”隻有在祭祖祭天等最神聖的場合才使用,按禮此處需用“天子法駕”。法駕相對簡便,東漢蔡邕描述說“法駕上所乘曰金根車,駕六馬,有五時副車,皆駕四馬,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晉朝這方麵的製度與東漢相仿。

“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這些有現成的;護衛數千可以從鄴城諸軍裏調撥;所謂“五時副車”,就是五輛安車,每輛車由四匹馬拉掖,分別塗成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按一定組合排列,鄴城有現成的安車,連夜塗上顏色也可以炮製出來;難以準備的是皇帝坐的金根車,因為它不僅是一輛車那麼簡單,車身上還要裝飾許多禦用器物,當時惠帝的服禦已經散落在戰場上,除了身上穿戴的,其餘都無從尋覓,而且禦用器物都是違禁品,任何人擅自擁有、使用都是重罪,所以不可能從民間購買,趕製又來不及。

怎麼辦?金根車是整個鹵簿的中心,總不能讓皇帝坐裸車吧。成都王想起三年前惠帝曾試圖給自己加九錫,自己雖然推辭未受,但是那“九錫”之物並沒有帶回洛陽,至今仍然躺在鄴城府邸。成都王趕緊取來那九件禮器,吹去灰塵,裝點在金根車上。

車的問題解決了,但還有更棘手的新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如何使惠帝穿戴整齊。皇冠在戰鬥中摔壞了,左右請求摘下來修補一下,惠帝很合作;龍袍沾滿了血跡汗漬,左右請求脫下來洗洗幹淨,這次惠帝不合作了,他揪住身上的衣服,好像生怕別人來搶,一再告訴左右:“此嵇侍中血,勿浣也。”

惠帝自從到了成都王軍營就一直在哭,始終沒停下,此刻傻勁一發作執拗無比,任誰如何哄騙都無濟於事。成都王看著哥哥垂淚抱胸一臉憨態,可笑又可氣,還可哀。

正一籌莫展,有精通掌故的聰明人提醒成都王,在鄴城除了司馬家,還另有一個皇帝。成都王一點就通,他馬上派人到陳留王府,征用天子禦用衣物。

原來三十九年前晉武帝受禪之時,仿靠前輩魏文帝曹丕的作法,以對待天子的方式對待曹魏的末代皇帝曹奐。武帝封曹奐為陳留王,準許他在自己的封地繼續做皇帝,行曹魏的正朔,以天子的規格進行祭祀,上書也不用稱臣。曹奐此後一直居住在鄴城,兩年前(太安元年,公元302年)剛病死,時年五十八歲,比晉朝大部分皇帝的壽命都長,晉朝廷追諡曹奐為“魏元皇帝”。如今的陳留王是曹奐的兒子,他必定不敢再自稱皇帝,但是他府上必定留有曹奐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