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現實轉瞬就成為曆史了。
煙墩山上有信天遊的歌聲傳來:
蕎麵疙飥羊腥湯,
死去活來相跟上……
牛玉琴是現實中的又是曆史上的一個靖邊女人,她還在治沙,辦沙漠學校,但她的治沙經曆要追溯到1984年,她在毛烏素沙漠中的腳印的一部分已經彙入曆史的長河了。
1984年,牛玉琴和她的丈夫張加旺承包了1萬畝荒沙。人類為著改變自己生存環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崇高的。當流沙推進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她的心裏一陣顫抖,難道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日子都快要結束了嗎?難道那一處小小的貧窮的總還是遮風擋雨的院落,都要讓沙子填埋嗎?她和丈夫一起,在自家門前的沙窩裏種了30棵蘋果樹,喂了40隻羊,200隻雞。蘋果樹活了,小小的蘋果園裏長草了,牛玉琴家有雞蛋吃了。
但,萬畝荒沙那真是蒼茫一大片了!
她走遍了這1萬畝沙地,她走走停停,她的心沉得要陷進沙裏去。她聽祖上的人說過毛烏素沙漠本來有一個綠色的名字——毛烏素草原,從草原到沙漠的過程其實並不複雜,草場被挖,草根挖盡,水源枯竭之後,沙漠化來臨了。就在牛玉琴思索這一過程的時候,她和荒沙的距離貼得更近了,她在心裏默默地對毛烏素沙漠說:
我還你綠色,你給我家國,好嗎?
沙漠無言,但出奇的平靜,那一瞬間,風停了,沙靜了。
即便生在沙鄉,卻也不能就說了解沙漠了。有了更大的責任,1萬畝荒沙啊,牛玉琴不能不在更廣闊的視野上留意觀察。這一片是純沙區,純得除了沙還是沙;還有一片是新月形的沙丘,從沙丘頂部往下搜索,在背陰的底部卻長著一小撮油蒿,那是這萬畝荒沙植被中最後殘留的瀕危小群落。
那油蒿在等待誰?
那油蒿在守望什麼?
哪有沙漠情願自己荒禿禿的呢?
哪有沙漠不希望和綠色結伴呢?
人啊,為什麼不替沙漠多想一想?
牛玉琴、張加旺從楊橋畔、沙石峁、五台村買回樹苗,然後自己背著、毛驢馱著,運進荒漠深處,沙漠裏懶洋洋的日子結束了,時光之箭似乎格外迅速了。把樹苗運進沙地要往返30多裏地,然後再把水運進來又是往返30多裏地,沙梁沙窩,你還急不得,走一步往後退半步,這才叫真正的跋涉。天不亮出發,天黑了回家。
兩頭不見太陽的日子,中間那一段特別滾燙。
春天是種樹的季節,也是刮風的日子,一陣黃風,沙子便撲進了眼窩,眼睛紅了,眼淚淌著,樹苗栽上了。人吃沙,驢吃沙,揉不得沙子的眼睛裏不知揉進了多少沙子,人沒有後退,樹便站穩了腳跟。
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別想在沙漠裏種樹。
這一個季節,牛玉琴和張加旺帶著20多個農民,栽了高柳杆100畝,沙柳364畝,楊樹420畝,榆樹300畝,沙蒿1000畝。
所有的辛勞,一切的焦慮,隻證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大漠不是無情物。這個荒涼到了幾乎袒露一切的世界,借著牛玉琴新栽的2000多畝已經成活仍然細小的綠色,送來了生命的信息:土地期待著綠色、和平與複活。
還有8000畝啊!
牛玉琴說:“我隻是更有信心了。”
可是,張加旺卻病倒了,走不動路了,腿一陣一陣地疼,是不是跋涉太累了?牛玉琴讓丈夫在家裏休息,張加旺待不住,他半步半步地把自己挪到了荒沙中間。他坐在沙丘上,荒沙正在退卻,因為信心,人第一次站到了毛烏素沙漠的麵前。
張加旺的心裏靜極了,就連鑽心的腿疼也感覺不到了,他好像聽見了一種聲音遠遠地傳來,那就是啟示吧——
你們所做的是人喜樂的,綠色將會擴大,你們的苦難卻能庇蔭後人,要繼續忍耐,要安靜,會有牧草和羊群,還有天使般的孩子在果園裏追逐,天上是雪白的雲。告訴你的鄰居、駱駝和羊群,沙漠離天堂並不遙遠,你看日光和月光就知道了,你看天那麼藍雲那麼白就知道了。
你守望家園就是守望天堂。
張加旺看見牛玉琴大汗淋漓地挖坑,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頓時心生一念:要打一口井,種樹、治沙,將來灌溉那地滋潤那園子,沒有一口井光靠人背毛驢馱怎麼行呢?張加旺便對妻子說了,然後自己看地形。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居然天助似的察看著,找到了,他認定這沙地下有水。張加旺便開始挖井。牛玉琴心疼有病的丈夫,讓他歇著,張加旺說:“挖到水我就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