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少數民族現代詩的藝術特質(3 / 3)

藏族才旺瑙乳的詩歌溢滿了強烈的宗教意識,那種不惜奉獻肉體生命,也要“附著在岩石上/泥土不停地將我吸納/喂飽蒼生”,以求得精神重生的犧牲精神,顯示出超拔、堅韌的力量。(《七朵蓮花盛開》)藏族人把瑣碎庸常的生活提煉成了哲學,思維常在人世與天國之間漫遊,在人神共居的藏區,人與神常常不期而遇,每行走一步都可能會碰上神靈遊走的影子,甚至在某一時刻,你無法判斷自己究竟屬於哪層世界。(茨仁唯色《化身》)在與大自然的對唔中,詩人會驟然生出個體渺小的卑微感,麵對自然的饋贈,又怎能不流下感激的淚水?(旺秀才丹《仰望貢唐倉》)此外,維子·蘇努東主的《西藏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間》,寫出了靈魂與肉身的糾纏。藏族王誌國的《讚美》表達了堅韌的信仰,《在格爾登寺》則為自己無法融入先民的信仰而憂傷,在《那是我向神下跪的地方》中,神靈賜福的故鄉,讓詩人為之匍匐和膜拜,《月亮,我最遠的親人》,詩人把月亮比作親人“跋山涉水,趕來愛我”,比作“母親頭上,那一根被歲月磨亮的銀簪”“閃著微涼的光/千裏迢迢從故鄉趕來/照我”。這種深厚的宗教情結和家園意識,沒有對故土的切膚感懷是無法體會的。同樣,藏族瘦水的《腳印》,也為自己無法融入宗教氛圍而感到恐慌,如同離群的大雁,有一種被隔離和拋棄的失落感。藏族雲丹嘉措的《給水葬的知己》,還原了藏族人水葬的場景,在他心中,“知己”會在“某個晚上”,“學著祖先的模樣/像魚一樣/濕漉漉地爬上岸來/敲開我緊閉的房門/找我渴酒”。常人不可思議的景象被詩人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如同與一位即將遠行的老友話別,寄寓了藏族人靈魂不滅的信仰。

五、詩歌理性的思想批判

少數民族詩人身具民族歌者和智者的雙重角色,他們一方麵傾情歌頌聚居地秀美的山河與絢麗的文化,一方麵又對本民族愚昧落後的生存世相發出痛苦的疾呼,以一個在場者的敏銳直覺,對社會文化生態做出深刻思考與理性批判。彝族阿庫烏霧的詩歌以散章的形式對社會物象進行解析,冷靜尖銳的理性批判後麵,湧動著智者的激情。土家族阿飛的《哭牛》設置了“牛”與“我”對話的場景,通過“牛”的敘述,讓我明白“把生活嚼出味道來”的哲理,戲謔的語言暗含著生活的本質。土家族毛於貴的長詩《浮想石頭》,在對石頭的默然凝視中寄托綿綿的情思,延展著關於曆史、文化和哲學的審美想象,從一方頑石中,掂量出了整個世界的重量。回族安然的《阿依娜》表達了對離開家園到浮華世界尋求生存的突厥女孩的深深惋惜。王懷淩的《另一些鳥兒》則以籠中鳥與林中鳥的不同命運,隱喻了因選擇的差異而決定了在世界上存在價值的區別,有較強的哲理。

彝族阿卓務林的《齕》:“一名乞丐匍匐而前/一輛轎車戛然而止/在鋼筋混凝土/提升的城市上空/夕陽紅了幾秒鍾/旋即又被鷹翅遮蓋。”——這是一幅慘痛的圖景,在滋生著專製、齷齪和黑暗的社會,即使夕陽已滲出鮮血的汁液,也將被“鷹翅”旋即覆蓋,遮住了生命的顫栗與呼號。他的《殤者》,寫出卑賤求生的底層人注定不能融入以文明號稱的現代社會,而其實在“閑散的雲”所屏蔽的背後,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垂死掙紮。阿卓務林的詩歌有一種讓人疼痛的力量,他以個體心靈燭照世相紛繁,冷眼觀世的背後,是對世界更深的悲憫和體恤。彝族黑惹烏基嫫的詩歌在常人心靈難以觸及的地方,獨出機杼,別具一格,在光豔十足的禮儀女子身上,她看到的不是人人讚美的靚麗,而是豔麗裝飾背後人性的壓抑與怪異,認為衣著光鮮的彝女“好比畫框裏禁錮的芭比/釘在曆史的牆上/成為/美豔的犧牲品”(《彝女》)。同時,在“驚豔四座”的牛頭漆器背後,她想到的是器物“因為空洞的眼眶/再也流不出思念的淚水/而黯然神傷”(《牛頭漆器》)她專注的目光透過浮華的擺設,抵達人性的核心。藏族王誌國的《大姐》,則是用一連串冰冷的數字,勾勒了“大姐”比數字更冷酷的人生遭遇:14歲輟學,15歲離家拜師,17歲謝師,20歲初戀,22歲失戀,25歲結婚,36歲離婚。在冷漠的數字背後,承受的是家庭暴力的殘忍、母子離別的痛楚和不為人知的向隅而泣。在“大姐”人生的絢麗年華,遭受的苦難足以壓垮一個正常人的全部意誌,可這個“始終不向命運低頭,不向生活認錯的女子”,卻在“返回出租屋的路上/遭遇了車禍,而肇事車輛不知所蹤……”詩人冷靜的敘述抑製不住內心的沉重,撕開社會與生活的麵紗,袒露出其猙獰的一麵。

少數民族現代詩是中國詩歌方陣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詩人們獨特的思維、敏銳的觸角,呈示了一塊異質存在的詩歌世界,在題材拓展、意境營造和詩藝表現等方麵,為現代詩藝術的發展作出了積極貢獻。在當今文化交流頻繁、文化競爭激烈、文化滲透更加深入的趨勢下,挖掘和張揚少數民族現代詩的藝術特質,對於保持民族的自尊與自信,留存本民族的文化記憶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