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很細心林妹妹的事情的,常常自己經手,連寶釵送來的燕窩,他都要問清林妹妹吃後身子如何,千方百計的要賈母換了。此時腦中一閃,不禁想起心中惦念之事,壓低了聲音問黛玉道:“那個扔掉了嗎?”
黛玉會心一笑,湘雲咯咯笑道:“林姐姐料得不錯,二哥哥果然有此話。你放心吧,八成紫娟扔之前還要踩上兩腳呢。”
湘雲暗歎:可惜寶姐姐,究竟怨誰呢,竟連她的東西也遭人疑了。為什麼二哥哥非要換了她的燕窩?僅僅因為不想讓寶姐姐破費?
寶玉也笑道:“那倒不必了。”不由鬆了口氣,想道:又放下一樁心事。
寶玉狠命摔他的命根子——項下玉表明心誌,黛玉是既感動又傷心,她料定自己不久於世,何苦要留給寶玉傷痛,她生怕寶玉因她的離去而發瘋發癡,或是離家做了和尚,做了不孝之子,因而與寶玉約定三件事,寶玉一一應了。
黛玉與寶玉重歸於好,三人重新坐下,湘雲便想起昨日兩位少王爺來府之事。
湘雲又問道:“二哥哥,昨天有什麼人來訪啊,害寶姐姐又訓導你了。”
黛玉道:“必是達官貴人,想都不用想的。”
寶玉沉著臉道:“是北靜王少王爺和南安王少王爺,原為著老爺升職之事,明兒他二人就遠行了,趕不及赴宴,提前來賀了。”他原與二爺少王爺相交頗深的,是那種誌趣相同的朋友,被寶釵一教訓,反成了官場上的結交,友情也變了味。
湘雲歎息一聲道:“二哥哥,你不喜讀書,又不願迎來送往這等事,將來你做什麼呢?總不能一輩子和姐妹們吟詩作賦的。”她想不出,除了這條路,寶玉還想做什麼?
寶玉皺眉道:“何必想那麼多呢?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將來做個隱士也未嚐不可。”
寶玉是想,願能結蘆山野,退而隱,依木閑坐,隱而狂。何時能,披發仗劍破門去,采菊南山香滿襟。
黛玉點頭,寶玉心中所想,正是她所向往,她二人原是一個心思——出世隱居,不受塵世紛擾,何管他人高官厚祿、廣廈豐田,何管她人鳳官霞披、仆婦如雲,一間茅舍、一圍竹籬,屋前幾竿竹、幾枝梅,窗前一盆蘭、一盆菊,一方小池,池中幾支蓮,滿室書香,一架瑤琴,琴旁是她,滿院清香,花間是她。
但黛玉現在不敢作此想,也許賈母並不指望寶玉為官為相,隻想著子孫平安,可在舅母王夫人心裏卻不會讚同,王夫人的一心所係,唯寶玉一人,她盼著寶玉能有出息,讓賈家再度興盛,尤其唯恐寶玉被自己所累,壞了前程。
王夫人花白的鬢發中,是為寶玉曆盡的年華,黛玉不能讓寶玉為了自己冷了親人的期望,她要讓寶玉欣然轉意。
黛玉悠悠道:“但願能如此。可是寶玉,真正的歸隱應該是心的歸隱,清靜的內心,內心超然於物外,而不在於什麼形式。我記得白居易的詩《中隱》中道: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
似出複似處,非忙亦非閑。
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
隱於世外,是強製自己的身隔絕於世,心並不是真的清靜;隱在塵世,不為紅塵萬物所動,方是世人難達到的境界。”
寶玉心中存疑,妹妹這話中有話,難道林妹妹也要他走仕途經濟之路,真是人大心也大,若如此自己當真是無所知心人了,頓然臉上不快道:“林妹妹這話是繞著彎子呢。”心中有一絲不安,他不想與林妹妹成為陌路人,與林妹妹近十年的耳鬢廝磨,他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的。可若林妹妹也存著願他混跡官場,變成賈雨村之流的混帳東西之心,他必要與她生分了。想到這裏,心裏一緊。
林黛玉知寶玉錯解了她的意思,便道:“寶玉,你若還是當日那句話,隻要是你願意做的,你高興去做而又不逆天理的事情,不拘你做什麼,我都是讚成的。你可是忘了你祭金釧時,我說過的話嗎?”
寶玉心中登時一亮,想起當日他挨打時,黛玉哭紅腫了雙眼來看他,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當時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