褳枷在固城湖是女勞力們打麥子專用的工具,它並排捆著五六根手指粗的竹棍,然後被結實的牛筋懸在竹竿的頂頭。在婆娘們手中舞動的褳枷撲向打穀場上仰躺的麥穗,金黃的麥粒像過年點燃的黃鞭,星火四濺,逃命般脫離了麥秸。打麥子的日子,女勞力們每人扛著一杆高高的褳枷,從長長的田埂上走向湖邊的打穀場,像是古代的士兵扛著一杆威武的長戟。
打穀場上除了女勞力,就隻有知青李大衛和我們一幫孩子,李大衛盡管人高馬大,但是吃不了男勞力們的苦,幹不了男勞力們的重活,村裏同齡的小夥子在生產隊記十個工分,李大衛隻能記八個工分,出工時文革他爹就常常把他和女勞力們安排在一起。李大衛不會使褳枷,褳枷在李大衛手裏不聽話,不是敲李大衛的腦殼,就是砸李大衛的後背,逗得婆娘們前俯後仰,笑瘋了。李大衛專門負責把打好的麥子捆起來。
我們在生產隊幹一天活隻記三個工分,記三個工分在年終分紅也能拿到三分錢。倘若出工多,年底分紅時爹娘高興,我們的押歲錢就能多出一角、二角。我們負責翻麥子,每人手裏抓著一根竹棍,等女勞力們把麥子打過一遍,我們就幫麥子翻個身,讓女勞力們再打一遍。
前一天的晚上,我們就得到消息,打穀場邊上犁好的麥田今天要灌水,灌了水的麥田才能插秧,麥田才能變成稻田。灌麥田的時候,是我們揀蚯蚓的良機。蚯蚓喜歡潮濕,卻不知道為什麼又特別怕水,水一淹,就紛紛爬到水麵上的土塊和田埂。我們的爹娘不肯饒過這些可憐的家夥,家家戶戶都養著雞鴨,蚯蚓是雞鴨的美食。早晨出工時我們都帶著一個瓦罐,丫頭們還帶著一雙竹筷。停工歇息時,我們都湧向灌水的麥田。我們攜著瓦罐在水田中你爭我奪,眼捷手快,顧不上泥水中堅硬的麥茬紮痛我們的腳底,我們把瓦罐裝滿了,得意地蓋上了罐蓋,丫頭們還拿著竹筷在那裏尋尋覓覓。誰叫她們是丫頭呢?誰叫她們褲襠裏連個柄把兒都長不出呢?我們都是用手撿蚯蚓,丫頭們得用筷子夾,那蚯蚓也知道丫頭們好欺,不肯輕易讓丫頭們得手,夾一條蚯蚓就像我過年時夾一顆花生粒一樣難。但她們是丫頭,不準用手撿,大人們的規距,誰要用手撿了蚯蚓逃不了爹娘的一頓揍。
那天下午天氣悶熱,婆娘們的褳枷都使得有氣無力,舞動的褳枷在空中上下,軟綿綿不像是堅硬的竹棍,倒像是一幅輕飄的絲綢,或者是墳上的紙幡。婦女隊長急了,打不完場上的麥垛,文革爹就要扣大夥兒的工分。婦女隊長說,騷一把,姊妹們騷一把,婆娘們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紛紛響應說騷一把。“騷一把”是說把婆娘們把身上的騷勁兒使出來,她們各自捉對,四人一組,這一對進,那一對退,每一步褳枷翻飛一個上下。婦女隊長發一聲喊,婆娘們的步子都踩上同一個點,褳枷都響在一個點,步子愈來愈快,褳枷愈來愈凶,著力的腳掌在暑天的幹硬的土地上踏出“咚咚”的足音,如同沉悶的鼓點;狂舞的褳枷在飽滿的麥穗上“劈啪”的爆響,恰似“二踢腳”爆竹的撼耳。誰都不敢遲疑一步,遲一個節拍,對麵的褳枷就會毫不猶豫砸在你的腦門,這四個婆娘就是一架環環相扣瘋狂滾動的機器,就是一股挾閃攜雷所向披靡的“鬼旋風”。我們緊跟在婆娘們凸起的屁股後麵,急急地替麥秸們翻個兒,塵土飛揚,麥芒射進我們裸露的皮膚,針紮一般痛;麥粒飛向我們低垂的臉頰,子彈頭一樣急。婆娘們喉嚨裏發出一聲聲“嗨嗨”的呐喊,我們也可著嗓門兒跟著“嗨嗨”的嚷叫。這樣的時刻,站在一邊的李大衛激動得像個小孩子手舞足蹈,一聲聲南京腔的“加油!加油!”淹沒在打穀場上的喧囂中。
婆娘們的騷勁使完了,一個個癱倒在麥垛下的陰涼處,她們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了,一綹綹貼在額頭上;她們的上衣被汗水濕透了,白的乳房黑的奶頭讓李大衛不敢近視。婦女隊長表揚三嬸說,三嬸今天最騷,三嬸說,哪裏,我騷哪裏能騷得過隊長,婆娘們都“哈哈哈”地浪笑起來,三嬸說我們說誰最騷都不算數,要評也得讓男人來評。三嬸說李大衛你過來,婆娘們都會心地一笑,熱切切地看著李大衛迎麵走來。三嬸說李大衛你別順著眼假裝正經,這會兒不看個夠等到了天黑去後悔,李大衛說三嬸你別逗我說出來,你昨天不是點了煤油燈讓我看夠了才動手,三嬸一扭大屁股要追打李大衛,李大衛早逃出了一丈開外,李大衛說,三嬸你奶子邊上有顆痣,不信大夥兒扒了衣服去看一看。四嬸說,好你個南京騷牯子,還真的和三嬸有一腿?李大衛說,四嬸你別急,前天你不是讓我看你大腿上那塊紅斑,還說癢癢讓我撓。婆娘們都笑得癱在地上起不來,三嬸四嬸沒沾到便宜,使一個眼色,左右包圍把李大衛按倒在麥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