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人都傳說白瓷的爹是個大官,我們跟李大衛打聽,白瓷的爹難道比公社書記的官還大?李大衛不屑地撇撇嘴,她爹從前管著幾百個公社書記這樣的官,那他爹一定挎著手槍,文革說。我們敬仰挎槍的幹部,文革的爹盡管是我們村最大的官,但他連支木頭槍都沒發上,私下裏連文革也敢跟他叫板。但白瓷的爹被打倒了,白瓷的爹連同白瓷的娘都與白瓷斷了音信,白瓷像是一顆被人們遺忘的苦楝樹,孤零零地長在固城湖的土地上。
白瓷的屋子以前我們從來不進去,我們在李大衛的屋子坐閑,打鬧動靜大了,白瓷會在隔壁拍拍隔牆的牆壁,我們就安靜一會兒。我們吃東西的時候,李大衛都留一個份子給白瓷,讓我們在心裏很不平衡,白瓷吃東西的時候從來不分給我們,但李大衛天生這麼賤我們也沒辦法。
拍白瓷馬屁的村裏還有一個人,假男人白條,白條不姓白,我們村裏的人都姓葛,叫他白條是因為他長得白,白得跟湖裏的翹嘴巴白條魚一樣讓人眼寒。白條讀過初中,學校解散了才回村裏種地。白條在生產隊裏幹農活是婆娘們眼裏的一道風景。比如夏天插秧時,白條戴著銀白的麥秸帽,帽子裏垂掛下左右兩塊毛巾,遮住他的臉頰,像是電影上日本鬼子戴的豬耳帽;上身穿一件白色長袖襯衫,下巴下的第一顆紐扣和腕上的紐扣都扣得一絲不苟;最讓他娘心疼的是他下身總是穿著長褲,褲管不卷,在水田裏拖曳著像是古裝戲裏走台步的旦角,一季秧插完兩隻褲腿就被水浸爛。白條插秧的速度無人可比,男勞力女勞力死趕活趕都差他一截子,文革他爹總是讓他插第一趟秧領頭。最稀罕的是一天秧插下來,白條站在田埂上臨風玉立,你別想在他衣服上找出一星泥點,這讓女勞力們驚歎,女人們誇張的驚歎讓男勞力們心生惱怒,他們滿身泥斑,有的人黑乎乎的臉上還懸著難以發現的泥點。遠近村裏的媒婆都踏進白條家的門檻,可白條一一回絕,白條成了村裏唯一一個過了二十五歲還不肯娶老婆的男人。大屁股三嬸有一回攔住他說,白條,你告訴嬸是不是真的不想女人,白條說不想,三嬸說你別不好意思,三嬸是過來人,你要是真的硬不起來你就找文學他爹要一罐紅蚯蚓,這東西可靈驗,村裏頭好幾家床頭下都養著一瓦罐。白條衝三嬸笑一笑,轉身留給三嬸一個背影。白條是假男人的秘密在村裏傳遍,像風一般刮過村子婦孺皆知,這讓男勞力們出了一口惡氣,隻有白條和家人還悶在鼓裏。
白條隔三岔五來找白瓷,有時是借書,有時就是坐閑,白條來了就坐在那張矮凳上,白條穿著短褲短衫,他的胳膊和腿白得耀眼,雙手和雙腳卻黑得醒目,他坐在凳子上老使我想到新民家那條蹲在地上的狗,渾身雪白,四爪渾黑,葛駝子喊它 “抓瞎”。白瓷隻有一張凳子,白條坐了,白瓷和我就隻能坐床上。我討厭白條,李大衛規定白條來了我就不準離開屋子,偏偏白條的屁股沉,坐下去就抬不起來。有一回我算準了白條要來,我在矮凳麵上塗了一疙瘩桃樹脂,桃樹脂是我們用來粘知了的,它顏色暗紅,粘在矮凳上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白條坐上去,我忍不住“嘻嘻”笑出了聲,白條還討好地看了我一眼,白條走的時候站起身,矮凳像走驢身後的糞兜趴在他屁股上,我差點笑岔了氣,白條臉色彤紅,雙手一用力,褲衩後麵撕條一塊布,露出白花花的一爿屁股,白條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狼狽地雙手掩著屁股逃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