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明月夜,落花時。
褪去華燈囂鬧後的夜,靜謐得有些寂寞。夜風陣陣,吹掀起敞軒兩旁的透色紗簾,一彎眉月朦朦朧朧地掛在天邊,勾勒出西門慕風素淡的背影。
“小六兒,是你嗎?”他忽然回頭。
花瓣嚇了一跳,探出來的頭來不及收回,恰恰落入他黝暗的眸中。
“嘻嘻。”她習慣性地衝他咧嘴——
他語氣一沉:“下來。”
笑容陡地凝住,花瓣心中一冷。從前,大哥是從來不會這樣跟她說話的呀。
她勾住敞軒翹簷的腳用力一蹬,想使一個“倒枝梅”翻回地麵,怎知,腳底一麻,整個人失去支撐,直直地墮下地來。
糟了,她怎曉得,像這樣倒掛金鍾是需要很大的耐力的?
“嘭”的一聲,花盆碎裂,花瓣跌進敞軒外的泥地裏。
“你怎麼樣了?”西門慕風立在欄杆後麵。
花瓣怔怔地仰望他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西門慕風蹙眉,素影一沒,轉眼從另一側的台階上走了出來。
“是不是很疼?”他站在泥地裏,長衫下擺沾染了好些泥土。
花瓣又垂下頭,望著那一圈淺淺的泥痕,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
西門慕風俊顏怔然,嚇了一大跳。
“怎麼了?摔到哪裏了?”他蹲下來,將她的身子拉起,就著月光細細查看她的傷勢。
過了一會兒,他眉頭舒展,蒼白的臉上漾起笑痕。
“沒什麼,是花盆碎片紮了你一下,沒傷著什麼。”他拍拍她裙上的泥塵,站直身子。
沒想到,小姑娘卻哭得更凶了,肩頭聳動,兩眼通紅紅、雙頰通紅。
西門慕風俊眉再度糾結,全然不明就裏。
一個人,僅僅隻是外形上的變化,怎麼就會產生如此大的區別?
“別哭了,小六兒不是說要做大俠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哭鼻子的大俠了?”素袖上落下一大片一大片淚漬。
花瓣索性抓住他的衣袖,“你……你還叫人家小六兒嗎?”
西門慕風愣了一下,“隻是叫習慣了,如果你不喜歡……”
“不不不,”花瓣揚起臉來,熠熠的眼睛映著月光,“我在家裏排行第六,姐姐們都是這樣叫我。”
“是嗎?”西門慕風笑了笑,這小丫頭,剛才還哭得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這一會兒,倒又有心思為了一個名字較真。
“你笑什麼?”
“沒……我沒笑。”
“明明有,我剛剛就看你笑了。”花瓣丟開西門慕風的衣袖,兩手叉腰,氣鼓鼓的。
她原本是來向大哥道歉的,自己原不可能是大哥的親弟弟,卻一直瞞著不說,偷來大哥多少寬容與關愛。
待得遠遠見了麵,卻又一時忐忑,不知從何說起,又怕大哥終不肯原諒自己,所以悄悄地躲在屋簷上頭,等待時機。
隻是沒想到會被大哥發現,又經此一鬧,多多少少對西門慕風存了埋怨之心,便索性毫無忌憚起來。
“我知道,大哥是在看我的笑話呢,明明是個女孩子,卻冒充人家的弟弟,大哥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厚臉皮,是不是?所以,大哥才會對六兒那麼冷淡,才會袖手在一旁,看六兒跌進泥地裏,是不是?六兒跌了跤,大哥覺得很開心,是不是?”說著說著,那好不容易擦幹了的眼又濕潤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西門慕風抓住她的肩,出其不意地將她拖來,盯住那對水亮的大眼。
從這裏,他可以看見花瓣有著男人少見的長睫毛,她的眼神氤氳,她的嘴唇豐潤,她的神情帶些小女兒般的固執與嬌羞。這些,他從前怎地從未發現?
然而,即便是早早發現了,又如何?
能如何?
充其量,不過是洗去了心中對自己的懷疑而已。
他可以直麵自己的真心,可以承認始終被自己回避著的感情,可以不再覺得愛她是一種罪過。
僅僅是這樣,僅此而已。
“為什麼不這樣想呢?大哥要找的人又不是我。”花瓣撇了撇嘴。
她曾經,多麼希望自己就是大哥的親弟弟。
“別傻了,”西門慕風摸摸她的頭,“叫了大哥,終生都是大哥,莫非你想反悔?”
“嗄?”花瓣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不、不是,我不是。”
“那就說定了,我還是你的大哥,不過,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而是——”
“妹妹!”花瓣心下一鬆,眼裏又有絲黯然。
妹妹?
為什麼是妹妹?
“那麼,妹妹,大哥站得有些累了,你能陪我進去坐會兒嗎?”
“喔。”花瓣忙應一聲,將自己的手塞進他的大掌裏,“走吧。”
罷了,妹妹就妹妹,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雖然,她對大哥沒有援手接住自己這一舉動仍是有所不解,但,管他呢,如果自己跌一跤,就能輕易解決道歉這等麻煩事,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麵領著路,全然不知道,此刻,大哥看著自己的目光有多麼深沉複雜。
“哎呀,苒姐姐真是偏心,讓你住敞軒後的暖閣,又給你送這麼多好吃的。”花瓣一進敞軒,看見桌上的糕點,眼睛都亮了。
“喜歡吃就多吃點兒。”
“那是當然。”花瓣毫不客氣地塞了一塊雲片糕在嘴裏。
好舒服哦,敞軒外的風悠悠的、涼涼的,吹得人通體舒暢。花瓣伸直腰,打了個嗬欠。
擔憂了一整天的心結終於解開,倦意便徑自襲上身來。
“大哥,我想睡會兒。”也不等西門慕風回答,她已靠過來,抱住他的手臂。
不論何時何地,在大哥的懷裏,她總能找到最舒適的位置,略略調整姿勢,她便把自己埋了進去。
西門慕風胸腔一緊,脊背繃得筆直。偌大的敞軒,似乎忽然變得很擁擠,害得他有些呼吸困難……而且,直覺體內有什麼在騷動,就像那一日,就像那一日的那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