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姑娘,你很聰明。”他看看大家,“各位都忙,咱們直奔正題吧。我請大家來,是想請你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全力投入一個新課題。你們大概已經知道我的獨子拒絕繼承遺產,我尊重他的決定,一個子兒也不給他留了,所有家產將全部投入這項研究。而你們呢,如果同意參加,將投入整個人生。”
眾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鋼和我。大家接到邀請後,都猜著錢先生是想資助自己的研究,所以興衝衝地趕來了。科學家都清高,但科研項目不能清高,必須有巨量的金錢做後盾。特別是像物理學、材料學、計算機科學和考古學這類實驗性(實踐性)學科,其實就連語言學和社會學這類比較“虛”的研究,照樣離不開巨量的金錢。不過,誰也沒想到,錢先生一開口就要求各人放棄原來的課題,這樣的做法,說輕一點也是失禮。但——到底是什麼課題,需要投入“一千億”和“整個人生”呢?眾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靜等錢先生說下去。
“恕我說話坦率,有句古話‘名韁利鎖’,說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來的人們,嚶嚶嗡嗡,不懼生死,不外是為了名利二字。就像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貪財,但恐怕沒人敢說不喜歡‘名’。至於我就更貪心了,魚與熊掌兼愛。這輩子已經有了利,還切盼落個身後之名。剛才大家看了我的館藏品,比如那件鐫有‘好’字的商代青銅器,它讓一個女人在三千多年後還能活在人們心中,沒有被曆史遺忘。這也正是我的追求,一個乖張老頭兒的自私想法。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希望在千秋之後,考古學家不定從哪座廢墟裏挖出一個石頭腦袋,上麵的泥巴一擦,露出我這副尊容,基座上還刻有‘錢三才’仨字。隻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一下子變冷了,冷到冰點之下。大家都是奔著“慈善捐贈”這個想頭來的,沒料到他竟然提出這麼一個“恬不知恥”的、狂妄的要求——讓七位學界精英“投入整個人生”,來保證一個富佬在千秋之後留名!他以為自己是誰,胡夫、秦始皇、成吉思汗、愷撒或亞曆山大大帝嗎?客人們都有涵養,沒把心中的鄙夷直接表現出來,但各人的目光已降到冰點之下。我擔心地看看徐鋼,我熟知他的涵養功夫較差,怕他勃然大怒,弄得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徐鋼今天沒有發作,倒顯得反常的平靜——也許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
“錢先生,這絕對是一個偉大的設想。”
錢先生冷冷地一下子頂回去:“不,徐鋼先生不必違心地麵諛。我知道這個追求既不偉大,也不高尚。但人類文明史大半是由不高尚所組成的。像著名的金字塔、兵馬俑、泰姬陵、巴格達空中花園、曾侯乙編鍾等,都是帝王私欲的產物,就連造福後代的京杭大運河,其初衷也是為了隋煬帝南下巡幸。人類文明中有沒有‘本質高尚’的遺跡?有,像李冰修都江堰,像印度的阿育王塔,不過實在屈指可數。既然曆史就是如此不幹淨,既然我有千億家產無處可花,那就讓我當一回胡夫、秦始皇和隋煬帝,又該如何?”
徐鋼仍麵帶微笑(我從中看到不祥的寒意),平靜地說:
“當然可以啊,沒人反對你‘流芳百世’,更不會幹涉你如何花自己的錢。不過我覺得你的要求檔次太低,不符合你的尊貴身份。你為什麼不要求把整個月球雕成你的肖像呢?有一千億金錢做後盾,再加上現代科技,這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錢先生淡然一笑:“現代科技什麼都能辦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