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湖塗了,覺得活著不如死去好——不如死去痛快。於是拿了繩索,鑽進廂房去挽了繩套,掛在房梁上,套在脖子裏又兩手緊緊地護著,抓著,隻等一鬆手,就一命嗚呼。
但真要死去,他又猶豫了,就慢慢地脫去繩套,蹲在繩索下翻來覆去地想:“人生隻有一次,一旦自尋無常,孩子沒了,老婆沒了,天地萬物統統沒了。”
“不,還是活著好。”他想,“錢是錢,錢不是命。沒了錢還可掙,沒了命就是沒了命。不可為錢而喪命。為錢喪命太不值得,太可惜了。要錢就是為了生存,為了保命,決不能為錢而喪命。”
他想出去又想回來,反複地作了自我思想鬥爭,終於想通了,正確地理解了錢與命的關係。對人生來說沒錢不行,但是,錢多了也沒用;不僅是負擔,而且是生事惹非的禍根——尤其是不義之財。他想到這裏又不由地低聲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曆史上有多少皇家貴族的不義之財,金錢如山,不管百姓疾苦與生死,引起了百姓的不滿與反抗,而不可避免地遭到衰落和崩潰,直至滅亡。從而就悔之不及了。”
他以為人們常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無道理。多少年來,人們窮富的轉變,雖不是什麼規律,然而卻是不奇怪的,是他們做人處事不同的結果。於是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老樹的後代又不是站了起來嗎?”他萬分地激動,夜之三更推醒老伴,把土改的事,兩人交換了意見。經討論,郝三說:“我看咱應自動地把土地,錢和家務財產獻出去吧。”而她說,“我不懂,你定吧。我看抗不住就不如不抗。天塌大家死——不是咱一家。”他接著又說:“絕對不可對抗,我們的梁老師說土地改革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共產黨要主張窮富拉平,是大氣候嘛。實行人人有地種,人人有飯吃。”郝三老婆沒文化,她一慣順從男人。多少年來,凡是他說的她照辦,他辦的事兒她支持。
“唉,是大勢所趨,順者存而逆者亡。”他很激動地說,“勢不可擋,擋不得,要擋就可遭到自我倒黴,自取滅亡。”
“這樣嚴重?為啥呢?”老婆問。
“是因為感情不是規律,感情不是道德,而感情也不是政策和法令嘛。”他給她解釋說。一床不睡兩樣人。她雖不識字,但因他常說這些,她聽熟了,也就懂了。
參加會的滿家人都不聲不響地抽著悶煙,青灰色的煙氣無聲的籠罩著每個人的外表,催促著每個人的心靈。同時這寂靜而沉悶的室內也蘊藏著開天辟地新的思潮,社會進步而嶄新——是人們所向往的大同世界。
梁老師他們在耐心地等待著郝三思想鬥爭的轉變。因為土地改革的原則是對地主隻要可爭取的,盡量要爭取過來。因為覺悟了的,不僅僅是順利,而且可縮小敵對麵。
郝三終於覺悟了,他長呼了口氣,環視了大夥眼,說:“我……我要跟黨走,聽黨的話。”他說了幾句,停下來。時兒又說:“反正也得給我留點兒出路,因為我有六口人呢。”小枝忙站起來,喜眉笑臉地看著郝三激動得將要笑出聲來說:“郝三叔,我們黨的政策不管是什麼人,隻要聽黨的話跟黨走,就一視同仁都給出路,團結起來,同甘共苦,共同對敵,共同走向富裕的道路。”郝三點了點頭,表示相信。
“嘿,郝三呀,你放心吧,”嚴成站起來說。“我個人的意見,我認為你的態度好,你的表現好,你對我黨的一切政策、法令擁護。”他也認為郝三能主動獻出銀錢及全部土地財產,確非易事“我們要團結你,尊重你,愛護你,也要照顧你哩,嘿嘿。”
今天,海藍色的萬裏長空無雲,一輪耀眼的紅日緩緩地爬上了鐵架山的山頂,東風呼呼地吹著,是那麼猛,然而絲毫沒帶涼意。那溫暖的陽光在歡呼華夏的窮人翻身了,徹底翻了身。村裏的人們眉開眼笑地說,東風猛起,要下雨了。他們盼得是風調雨順,盼得是吃飽、穿暖,盼得是翻身做主得解放。村民們一經郝白嗚鑼喊叫,像潮水般地湧向了學校大院。
寬敞的校院是那麼幹淨,是那麼爽人,有一種歡慶大喜日子的氛圍。大門的兩側高高地插了紅旗,院的正中擺了幾張鮮色的油皮方桌和幾把椅子,正中懸掛了毛主席的畫象。
學生們有秩序地排坐在會場的前麵。整個院裏通向街頭站滿了人群。梁老師、聶區長、嚴爺和小枝……在主席台上就位。寬敞的校院響起了嘹亮的歌聲:
沒有共產黨,
就沒有新中國……
小枝要講話了,他沒有講話材料,揚著手勢激動地說:“鄉親們!我們樹林村的貧苦農民和全國一樣,要鬥地主分田地了!被霸的土地還了家,窮人翻身坐天下。我們再不受地主的剝削和壓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