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要奶奶解開裹腳帶子,給大夥兒看。她毫不猶豫地慢慢一層一層地解了。依鄉情風俗,婦女的纏腳不可讓人看的。但她顧不得那些,從腳腕兒到腳尖,一圈圈地把纏帶解開。纏過的腳變形了,變得像個白蘿卜——“白”是沒了血色,“尖”是畸形了——像似把一個正常人的腳斜著去掉一半。蘭蘭伸手翻起腳底來,是那麼難看,五趾頭除了大指,其於四個像幾粒大豆被壓在腳脯下。她反複多次看過,那幾個像趾頭又不像趾頭的肉片片,變成了老繭——沒有一點血色,跟死人的腳一樣。奶至今還抱有不滿的情緒,她今天話超常地說個沒完,她說完,淚如滾豆地滴嗒下來,泡濕了衣衫。而奶認為纏腳是壞事,纏腳是致傷、致殘婦女身心,是男女不平等,不把女人當人的具體表現。
她邊往住纏裹,邊抬頭看了看,對圍著自己的那些小閨女們說:“你們是有福的,隻有福氣高的人才趕上新社會。婦女提高,男女平等,用不著纏腳了——用不著疼痛了,已是個有腿有腳的健康人了。”奶奶說她十五歲被娶過,婆家姓李是富戶,男人去世,四十歲改家。她說:“你們再看,”她說著,站起來坐在凳子上,讓大夥都看,她的肚上有一條橫著的深溝子,她說是被婆母逼著讓她扛了半輩子磨留下的殘疾。她說:“舊世道的公、婆厲害而歹毒。那時我們家大騾大馬有的是。養牲畜是為了使役,但過不了婆母的關,她料下牲畜,非要讓我幹不行。她說她由受罪的媳婦熬成了婆。她站在磨道上,像打驢一樣,不住地用粗棍打我呢。隻管幹活,不讓吃飯,剩飯等到幹裂了皮有了黴味、臭氣,才讓我吃呢。要不,就是吃糠咽菜。婆母說,人家當媳婦時,和我是一樣受罪的,她的婆母去世了,她才有了當婆母的資格,才變成了那時的她。”
婦女們通過學習,深吐了酸楚,對萬惡腐朽的舊社會,虐待婦女,不把婦女當人的封建禮教,來了個大揭露,大批判。由做童養媳婦泡大的青年婦女李玉英,對舊社會更理解也發恨。她說:“大奶、大嬸及姐妹們,舊社會不把女人當人,婦女們的曆史是血的曆史,痛心啊——使我們。”
會場吵了起來:有訴苦的,有發議論的,也有罵舊社會舊禮教的。她們的反抗情緒是高昂的。劉奶一輩子沒出過這村子。守著一個山村渡了一生。她說:“我當媳婦時村裏唱大戲,我沒看過一眼的,婆母讓我看門。因為街頭看戲的是男人,女人不能與社會上的男人接觸,隨意接觸,就失去了女人的本分,就不配做一個好女人了。
“女人生來就是做飯,縫,洗衣服,生兒育女。家裏來了好親、厚友,女人不能陪同:供佛,供仙,女人不能參與。沒熬上婆的女人是家奴。男人惱了打女人,女人惱了被男人打。我就是這麼個女人。”她哭了,熱淚珠兒一顆顆地滾落到她那枯瘦的臉上,滾到她那破爛的衣襟上。她癟著沒牙的嘴兒不說話了。
在場的婦女同病相憐,都含了兩眼淚。她們恨著舊社會的封建禮教。蘭蘭雖纏過腳,但趕上了新社會,婦女解放了。她聽媽媽常說奶奶、郝奶、劉奶的故事,她也耳聞、目睹村裏那些童養媳婦以及遍村男女不平等的現象。她的心情,在此時此刻也很沉痛,她覺得,黨解放婦女的政策正確、及時,是婦女姐妹們一萬個擁護的。
劉奶奶癟著沒牙的嘴嗚咽起來。她說:“我在人世一輩子,吃苦是自己的,享樂是他人的,痛苦是漫長的,歡樂是短暫的——也是偷來的……
“我是上世喪了良心犯了罪,被閻王、小鬼判了徒刑,轉生了女人在陽世勞改。”舊社會的封建禮數,女人的處境,無不是被人當作奴隸的。”
這時有很多的男人們來了。要她們做飯,蘭蘭要她們散會,而她們異口同聲地說要延長開會時間,去聲討舊社會。她們同聲說:“不散!我們要男女平等!我們要解放!我們要把舊社會砸個稀巴爛。蘭蘭今天的思想很不平靜,又很激動,千年的婦女被虐待……為什麼?為什麼?她那年幼的,單純的思想變複雜了。她們互相談論著,她們表了決心,要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婦女為自身的解放,徹底翻身,發誓要和男同誌一樣,走出社會,建設家園,建設祖國。
她們自編自唱了起來:
蒼天蒼天,我問你來我問你,
男女都是個人,為什麼不平等?
姐妹們,我們要團結起來呀,因為我們是半邊天。
我們要緊緊跟著共產黨,要把男女不平等的舊世界堅決徹底砸個稀巴爛。
她們譴責了封建製度的罪惡,批判了封建家庭結仇械鬥的野蠻。跟著共產黨為中華婦女的解放而奮鬥。
散會了,過了分河,隻見二姨太從娘家回來。王氏想:“你還要回來?回這家守啥哩?你年輕輕的,還愁個好的歸宿嗎?”王氏回家做熟了飯,二姨太還沒有回來。她站在大門邊眺望,她還在鐵架山山腳下坐著。“唉,她想回來,又不願回來。”她想。
王氏二次去眺望,而她還在那兒蹲著。“回來就回來,雖沒了男人,但有你的家。誰願把你攆出去呢?你總是這家的人哩。不要想得太多了啊……”還是王氏想。
二姨太姓劉,她娘家離李家不過幾十裏。而她家的光景不富,要與李家要點錢。但他的父母因年老體弱,行走山路困難,隻有自己親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