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波爾湖別墅一會兒,福爾摩斯就打破了他那獨自的沉默。他縮在靠椅裏,吸著煙,青煙繚繞,隔著煙霧我隱約看見他緊鎖雙眉,額頭緊皺,兩眼茫然無物。最後,他放下煙鬥,跳了起來。“這可不行,華生!”他笑著說道,“讓我們一起沿著懸崖去走走,尋找火石箭頭。如果讓我選擇,我們願去尋找火石箭頭。開動了腦筋,卻沒有足夠的材料,就如同讓一部引擎空轉,會空有損失的。有了大海的空氣,陽光,再加上耐心,華生——一切都會有的。”
“現在,讓我們冷靜地分析一下現在的情形,華生,”我們來到懸崖時,他接著說,我們要把我們已經確定的一點情況緊緊抓住,這樣,一旦有新的情況出現,我們就可以使它們對上號。首先,我們排斥掉那種魔鬼驚擾了世人的說法,然後再來開始我們的工作。是的,有充分根據說明三個人遭到了某種有意或無意的人類所產生的嚴重襲擊。那麼,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如果說墨梯莫·特雷根尼斯先生所說的情況屬實,那麼顯而易見是在他走後不久發生的。這很重要,不妨假設是在他走後幾分鍾之內發生的事。因為牌還在桌子上,他們也沒有改變位置,甚至也沒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麵,而平時睡覺時間已過。是的,是在他前腳離開緊接著就發生的,不遲於昨晚十一點鍾。
我們下一步就是要盡力設法調查一下墨梯莫·特雷根尼斯先生離開之後做了什麼。這方麵沒有障礙,而且也毋庸置疑。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你一定已經意識到我笨手笨腳絆倒水壺的用心。這樣,我就在潮濕的沙土小路上得到了他的腳印,比別的辦法取得的腳印清晰多了。真妙,你記得昨天晚上也是很潮濕,有了標本,就可以鑒別他的行蹤,所以可以毫不費力地斷定他的行動。看來,他是朝牧師住宅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的。
“如果墨梯莫·特雷根尼斯有充分證據不在現場,而是外人驚動玩牌的人,那麼我們如何發現這個人呢?這樣一種恐怖的感覺又是如何產生的呢?波特太太顯然是無辜的,是不是有人趴在花園的窗口上,製造了某種可怕的效果,把看到他的人嚇瘋了?有沒有這方麵的證據?這方麵的惟一的推斷是墨梯莫·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來的。他說他哥哥看見花園裏有動靜。這非常奇怪,因為那天晚上下雨,天空中多雲因而漆黑一片。如果有人存心要嚇唬這幾個人,他就得在別人發現他之前把他的臉緊貼在玻璃上,可是沒有發現有腳印的痕跡。更無法想像的是,外麵的人怎麼能使屋裏的幾個人產生如此可怕的感覺?何況這種煞費心機的舉動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呢?你看出我們的處境了嗎,華生?”“困難是再清楚沒有了。”我十分明白地回答說。
“但是,如果我們有更多的材料,或許可以證明這些困難不是無法清除的,”福爾摩斯說,“華生,你那些內容廣泛的案卷中大概也有模糊不清的案卷。此刻,我們且把這個案子放在一邊,等有了更加確切的材料再說。早上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就來追蹤一下新石器時代的人吧。”
我本想談談我朋友全神貫注思考問題的那股毅力,可是,在這康沃爾春天的早晨,他十分輕鬆愉快地談了整整兩個鍾頭的石鑿、箭頭和碎瓷片,好像揭開那一個險惡的秘密與他無關似的,這使我非常驚異。直到下午我們才回到我們的住所,發現已有一位來訪者在等著我們。他立刻把我們的思路重又帶回到我們要辦的那件事上。我們兩個都立刻就知道這位來訪者是誰。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在嚴峻而布滿皺紋的臉上是一雙凶狠的眼睛,鷹鉤鼻子,腮邊金黃色的胡子——靠近留有煙斑的嘴唇邊的胡子則是白的,灰白的頭發幾乎擦到天花板,所有這一切,在倫敦如同在非洲一樣都是人所熟悉的,並且隻會使人想到這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的高大形象。
他到了這一帶,我們已經聽說了,偶爾也在鄉路上瞥見過他那高大的身影。我們互相沒有太近的接觸,因為,眾所周知他喜歡隱居。在旅行間歇期間,他一般住在布尚阿蘭斯森林裏的一間小平房裏,在書堆和地圖堆裏尋找著他簡樸的欲望,深居家中從來不管左鄰右舍的事情。因此,當他殷切追問福爾摩斯在追查這一案件中是否有進展的時候我感到十分驚奇。“郡裏的警察毫無方法,”他說,“不過,你經驗豐富,也許早已做出某種圓滿的解釋。請你把我當作知己,因為我在這裏是常客,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很了解——說真的,我母親是科尼什人,從我母親那邊來算,他們還是我的遠親呢。對於他們的不幸遭遇我感到十分震驚,我原本打算去非洲並且已經到了普利茅斯,今早得到消息後,又急忙趕回來,看能不能對你有所幫助。”
福爾摩斯抬起頭來。
“你因此誤了船期吧?”
“我還可以趕下一個班次。”
“哎呀!真是義氣當先啊。”
“我剛才對你說了,我們是親戚。”
“是這樣——你母親的遠親。你的行李在船上吧?”
“有幾樣行李上了船,不過主要行李還在旅館裏。”
“哦,但是,這件事還不至於已經登上了普利茅斯晨報吧?”
“沒有,先生,我收到了電報。”
“請問是誰打的電報?”
這位探險家瘦削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
“你真能打破沙鍋問到底呀,福爾摩斯先生。”
“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爾博士稍稍定了定神恢複了神態。
“不妨告訴你,”他說,“是牧師朗德黑先生發電報讓我回來的。”謝謝你,“福爾摩斯說:我可以這麼回答你的疑問——我對這一案件至今尚未全部搞清,雖然有希望做出某種結論,但如果做更多的說明則時機尚未成熟。”
“如果你已經有準確的懷疑對象,不會不願意告之於我吧?”
“嗯,這一點很難回答。”
“那麼,我是浪費時間了,就此告辭啦。”這位著名的博士走出門去,似乎大失所望。五分鍾後,福爾摩斯盯上了他。一直到晚上,才看見福爾摩斯滿麵憔悴拖著疲憊的步子回來。我知道,他的調查肯定沒什麼進展。桌上有封電報,他看了一眼,扔進了壁爐。
“電報是從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館拍來的,華生,”他說,“從牧師那裏了解到旅館的名字,我立刻向那兒拍了一封電報,回電是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所說完全屬實。看來,昨天晚上他的確是在旅館度過的,的確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去往非洲的船,自己則回到這裏來了解情況。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想法,華生?”
“事情和他很有關聯。”“很有關聯——對。這團亂麻的頭我們還未發現,這一點至關重要。振作起來,華生,全部材料還沒有到手。一旦到手,我們就立即可以把困難遠遠置於腦後了。”
我從來都沒去想過,福爾摩斯的話多久才能實現,黑暗中乍見曙光又是多麼困難和險惡。早晨我正在窗前刮胡子,聽見“嗒嗒”的馬蹄聲。我向外一看,隻見一輛馬車從那頭飛馳而來,並在我們門口停下。我們的朋友——那位牧師——跳下車向花園小徑跑來。福爾摩斯已經穿上衣服,出去迎接他。我們的客人緊張得語無倫次。最後,他氣喘籲籲開始敘述起他的可悲故事。
“魔鬼纏上我們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可憐的教區被魔鬼纏上身了!”他喊道,“是撒旦親自施展妖法啦!我們都在他的魔掌中啦!”他手腳顫動,激動不已。如果不是他那張蒼白的臉和恐懼的眼睛,他簡直就滑稽極了,最終他說出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墨梯莫·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死去了,跡象特征與他的妹妹一樣。”福爾摩斯立刻精神緊張地站了起來。
“你的馬車可以帶上我們兩個嗎?”“當然。”“華生,早餐我們不吃啦。朗德黑先生,我們跟你走。快——快,趁現場還沒被破壞。”這位房客租了牧師住宅的兩個房間,上下各一間,下麵一間是大起居室,上麵一間是臥室,都在一個角落上。這兩間房外麵是一個打棒球的草地,一直延伸至窗前。由於我們比醫生和警察先來,所以現場沒有被破壞。這是一個多霧的三月早晨。現在我向讀者描繪一下我們所見到的情景,它給我留下的印象使我永生難忘。
房間裏悶熱而且陰沉,如果不是首先進屋的仆人打開窗子,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也可能這和房間裏正點著一盞冒煙的燈有關。死人仰靠在桌旁椅上,稀疏的胡子豎立著,眼鏡已推到前額上,又黑又瘦的臉對著窗口。恐怖已經使他的臉扭曲得不像樣子了,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樣。他好似死於一種極度恐懼之中,四肢痙攣,手指緊扭著,衣著倒很完整但似乎是他在慌亂中匆忙穿好的。據了解,他已經上過床,他是在淩晨慘遭不測的。
如果你要是當時看到福爾摩斯走人凶宅一刹那所發生的突然變化,你就會看出他在冷靜外表下所深藏的活力了。他立刻變得緊張而警惕,眼睛發光,板起麵孔,由於過分激動,四肢開始發抖。他時而走到外麵的草地上,時而從窗口鑽進屋裏,時而在房間四周巡視,時而又回到樓上的臥室,真像一隻獵狗在行動。他迅速地在臥室裏環顧一周,然後推開窗子。似乎某種新的發現使他感到興奮,因為他把身體探出窗外後大聲地歡叫。然後,他衝到樓下,從開著的窗口鑽出去,躺下去把臉貼在草地上,又站起來,再一次回到屋裏,如一個體力充沛的獵人發現了獵物的蹤跡一樣。那盞燈是很常見的燈。他認真做了檢查,量了燈盤的尺寸,用放大鏡查看蓋在煙囪頂上的雲母擋板,並刮下了附著在煙囪頂端外殼上的灰塵,裝進信封,夾在他的筆記本裏。最後醫生和警察出現時,他招手叫了牧師和我一同來到外麵的草地上。
“我很高興的是我們的調查並非一無所獲,”他說道,“我無法留下來同警官討論這件事。但是,朗德黑先生,請你替我向警察人員致意,並請他們注意臥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它們都有問題。如果能將二者聯係起來,幾乎可以水落石出了。如果警方想進一步了解情況,我可以在我的住所和他們見麵。華生,現在我想或許可以到別處去看看。”
可以肯定的是,在隨後的兩天裏我們沒從警察那裏得到任何消息,也許是警察對私人偵探插手的反感,或者警察自以為是地在調查呢。在這幾天裏,福爾摩斯始終不離別墅一步,在那裏冥思苦想,有時也在村裏獨自散步,回來後也不說話。我們做了一個試驗,它使我們掌握了些眉目。他買了一盞燈,和慘死的墨梯莫·特雷根尼斯房間裏的那盞一模一樣。他在燈裏裝滿了牧師宅裏的那種燈油,並且極其細心地記錄了燈油耗盡的時間,而另一個實驗我永生不會忘記,它令人難以容忍。
“華生,你記得嗎,”有一天下午他對我說,“在我們接觸到的互不相關的見聞中,隻有一點相似之處,就是最先走入案發房間的人都感到那種窒息的氣氛。墨梯莫·特雷根尼斯描述他和醫生到他哥哥家裏去的情況時,說醫生一走進屋裏就倒在椅子上了。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了?現在,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了。情況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對我們說過,她走進屋裏也昏倒了。後來打開了窗子。第二起案子——也就是墨梯莫·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了——不知你是否記得,當我們進屋的時候也覺得氣悶,雖然仆人已經打開了窗子,後來我才了解到,那個仆人去睡覺是因為身體感到不適。你要承認,華生,這些事實可以證明兩處作案地點都有有毒的氣體,兩處作案的房間裏也都有同樣的東西在燃燒——一處是爐火,另一處是燈。燒爐子是需要的,但是點燈——比較一下耗油量就清楚了——大白天的,為什麼要點燈呢?點燈,悶人的氣體,還有那幾個不幸的人的遭遇,這三件事當然是互相有聯係的,這難道不明白嗎?”
“看來是如此。”
我們起碼可以把這一點當成一種有用的假設。然後,我們再假定,兩案中所燒的某種東西產生了一種氣體,並起到了奇特的中毒作用。第一案中——特裏丹尼克瓦薩家裏——這種東西是放在爐子裏的。窗子是關著的,爐火使煙霧擴散進了煙囪。這樣,中毒的情況就不像第二個案子中的那麼嚴重,因為在第二案的房間裏,煙霧無處可散。看來,情況是這樣的,在第一案中,隻有女性死了,可能是相對來說女人的體質稍差一些,男子體質相對較好,產生不論是短時間的精神錯亂或者是長期精神錯亂,都是由於毒藥的作用不充分。在第二案中,它則產生了充分的作用。看來事實證明是由於燃燒而放出的毒氣所致。
“當在我的腦海裏形成這一係列推斷後,當然會在墨梯莫·特雷根尼斯的房間裏四處查看,找一下有沒有什麼地方殘留下這種東西。明顯的地方就是油燈的雲母罩或者防煙罩。果然,我在這上麵發現了一些灰末,而且在燈的邊緣還發現了一圈沒有燒盡的褐色粉末。你當時看到了,我取了一些放入信封。”
“為什麼隻取一些呢,福爾摩斯?”“我親愛的華生,我不能妨礙官方警察的行動。我把我發現的全部證物都留給他們一部分,雲母罩上還有毒藥,隻要他們有明辨的能力去找。華生,現在讓我們把燈點上,但得打開窗子,避免兩個有存在價值的公民過早丟掉性命。請你靠近打開的窗子,坐在靠椅上,除非你不願參與這個實驗。噢,你會參加的,對吧?我想我是了解的。我把這把椅子放在你對麵,我們兩人麵對麵。你和我跟毒藥保持同樣的距離。房門半開著,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隻要不出現危險症狀,我們就把實驗進行下去。明白嗎?好,我把藥粉——從信封裏取出來,放在點燃的燈上。行啦!華生,我們坐下來,靜觀其變。”
沒多久就有事發生了。我剛坐下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麝香氣味,細微卻令人作嘔。第一陣氣味襲來的時候,我的腦袋開始不由自主了。我眼前出現一片濃黑的煙霧,但我心裏還明白,在這種雖然是看不見的,卻壓抑人理性的黑煙裏,潛伏著宇宙間所有極其恐怖的、一切怪異而不可思議的邪惡東西。在濃黑的煙雲中遊蕩著模糊的幽靈,每個幽靈都預示著某種威脅將會出現。一個恐怖的人影來到門前,幾乎要把我的心撕裂。一種陰冷的恐怖控製了我。我感到毛發豎立,眼凸口張,舌頭已經發硬,大腦一片迷亂,準是有什麼東西錯位了。我想喊叫,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是一陣嘶啞的呼喊,離我很遙遠,使我身不由己。就在這時,我想到了跑開,於是衝出那令人恐怖的煙雲。我一眼發現福爾摩斯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僵硬、呆板,充滿了恐怖。這一景象在片刻之間使我神誌清醒,給了我力量。我推開椅子,跑過去抱住福爾摩斯。我們兩人一起歪歪斜斜地奔出了房門。我們躺倒在外麵的草地上,感覺到明亮的陽光在一點點驅散那股曾經圍困住我們的地獄一樣的恐怖煙雲。煙雲慢慢從我的心靈中消散,就像霧氣消散在山雲間,直到平靜和理智。在草地上,我們坐著,擦了擦既冷又濕的額頭,都滿懷憂慮地互相端詳,仔細辨別經過這場曆險後所留下的最後的痕跡。